何怀宏:死亡
2010-10-08 一米阳光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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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是一个偶然，死是一个偶然，然而有人却设想在生死之间这段
路途上存在着某种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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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人灵魂不死" 之说的困难一是怎样解释这不死的灵魂是何以
诞生的，在它有自我意识之前它是在哪里的问题；二是难于解释它在承载它的个体死去之后它采取怎样的形式存在的问题。如果是以有自我意识的个体形式存在，则人一定会为古往今来的满世界游荡的灵魂感到震惊和恐惧；如果不以这种形式存在，那么不死又有何意义？这样看来，轮回之说实际上是不必畏惧的无稽之谈。但是，如果有一终点，有一最后审判日呢？
3
人们常常觉得死后的虚无难以忍受，可是对于生前的虚无呢？既
然我们可以从无到有，也就可以从有到无。生前的虚无是死后的虚无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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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人一生的各个时期，几乎总有一些时候会特别鲜明地看见
死亡。这些时候往往发生在从童年向少年、少年向青年、青年向中年、中年向老年的几个转折点上。
5
记得曾在北京看过拉美一个民族的" 骷髅画" 展览，所有画均以
骷髅为题材，从中竟然可以体会到生之欢乐，感到那个民族确实是一个很懂得生死的民族，一个重死而又乐生的民族。
6
在很小的时候曾有过一次精神危机，我像发现一个可怕的真理一
样发现人都是会死的，心想这怎么可能呢：一个精神，一种自我意识产生了，却又复归于无，而人类的精神也将有一天不免于毁灭，这怎么可能呢？我觉得这是不可思议和不可忍受的──如果在这种有死的精神的后面竟然没有一种永远不死的精神在照管一切。可是再长大些又发现，正像人的有限是不可思议和不可忍受的一样，世界的无限也是不可思议和不可忍受的；正像上帝不存在是不可思议和不可忍受的一样，上帝的存在也是不可思议和不可忍受的。这是更深一层的黑暗和恐惧：我也找不出神的生活的意义和目的。而现在的我则越来越倾向于从另一面来思考，不想这怎么可能呢，而是想这又为什么不可能呢？我稍稍心安于我也找不到对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可是，在这些问题上，我无论如何还是不敢放任自己的思想任其驰骋，深怕自己又陷入一种广阔无垠的黑暗和恐惧之中，而我的年龄和体验还不足以承受这种黑暗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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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曾经那样厉害地害怕过死亡和毁灭，不敢走入一切有阴
影的地方，在树林里正玩得高兴时却突然想到这片土地将会变成海洋或沙漠，我憎恨自己活跃的想象力竟会如此逼真地向我描绘一个无人的世界，晚上，必须在喧闹声和光亮中才能入睡，我害怕自己的死亡、亲人的故去和人类的毁灭。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度过这一难关的，也不知道现在怎么会以一种平静的心情想到死，甚至以一种嘲弄和揶揄的心情想到当死神在我生活的某一个路口上突然出现时，我还要试试蒙蒙它呢。我现在努力想平静地活着，当必须辞世时就摆好姿势对生命来一个优雅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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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对死的吟咏，成为一曲生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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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能比死更使人警觉到生的了，死惊醒活着的人们，使人
们知道自己的有限性，从而把该做的事赶紧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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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与死隔得那么近，有时好象只隔一层薄纸，死亡似乎特别喜欢
袭击那些看来强壮有力的人们，袭击那些很少想到它的人们。我幼时读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一个个的人死了，而一个柔弱、总是想着自己会死的女孩子却没死，这竟给幼年的我以巨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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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需要讨论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这种恐惧的超脱。卢克莱修如
此赞扬伊壁鸠鲁哲学的一个主要理由是认为它使人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这种恐惧是如何紧紧攫住人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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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永恒和无限的希冀与对于有死和有限的恐惧，总是紧密联系
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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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可怕的，永远不死亦是可怕的，而因为有死的可怕横亘在前，我们很少感受到不死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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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得太晚的人的一个不利是将没有他的朋友来送葬。而死得太晚
的人的一个优势是：有时只要活得久些，就可仅凭年龄就获得本要凭奋斗获得的一切。他一个人可以得到那本属于对他所属的一代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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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提出一个问题：什么叫人生？他觉得自己解答不了，他就死
了，他是敢为一个问题赴死的人。中国还少有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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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这样的老年人的去世是一件幸事：她活到了很高的年龄；
她没有因长期的病痛而折磨自己和麻烦别人；她是无疾而终、或者说真正意义上是老死的；她在临终前见到了她所牵挂的几乎全部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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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想到死是对死的一个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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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要死得其所，而且要死得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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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多么期望，如果生者都能在死后相聚，哪怕一次──那我
们就能了那未了的愿，告那未告的别，道那未道的歉，释那未尽释的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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