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梅||​唧唧重唧唧

巫山县文联、作协出品

刘红梅

刘红梅，笔名文木。温婉，典雅，身在云端，不惹烟火。文字里有小资有情调有书卷气。有短篇小说集《永不驻留》出版。

唧唧重唧唧

 

午后陡起的风，吹动所有的生命。树叶纷飞，落下，又飘起。乌云厚薄不均地铺在空中，似给世间的生灵留一些升天入地的暗示：撞破那薄薄的一层阻挡，就可以去到任何想要去到的地方。

此时，我没有想去的地方，只有应该去的地方。

我在环校路上随着人流匆匆向前，恰值中午上学高峰，前后左右都是跟我一样匆匆前行的孩子，密密地，参差地，交错地，向前。有的朝气蓬勃，有的无精打采，有的踌躇满志，有的不堪重负。看那些背在他们身上的书包，那么贴心地契合着主人的情绪，随着主人身姿弧度的大小而轻摆，或腾跃。有个个子很高的男孩子，脊背挺得笔直，他的书包在他背上极为伏贴，我没看见他的脸，但我能够感受到他身上那种现在的男孩子极为少有的刚毅。然后我看到一对并排走着的男孩和女孩，吸引我注意他们的是那两双脚，确切地说是他们脚上的鞋子，黑白的板鞋，鞋帮上印着黑白色的图案，黑色的鞋面白色的图案，白色的鞋面黑色的图案，那么分明。看着那两双有韵律地往前移动着的大小不一的脚，瞬间觉得如果世间一切都如这般黑白分明该有多好。准确地说，那应该是四只脚，因为男女脚上的鞋都是各样的一只，我想那通常叫做情侣鞋。再抬眼看那两个孩子，背着书包，步履和谐往前走。突然想，即使有再多不合理，却不得不承认，和谐即是美。

绕过转盘，迈步上台阶，抬头看见办公楼前电子横幅滚动着的大大的红色字体，课堂改革是教育的生命。一遍遍一遍遍，不断地轮回滚动。课堂本身就是生命，几十个鲜活的个体，思想碰撞出的智慧的火花，可以给世界带来的希望与光亮是无法估量的。课堂，就是要让他们的思想发生碰撞，如果僵硬而死寂，还谈什么生命？再看时，生命这个词变得触手可及，有温度，有情味。这种温度和情味一直弥漫到门厅里的衣冠镜上方的电子屏幕上，学校领导与青年教师的座谈会的剪辑照片，一张一张，定格一会，闪过，再定格一会，再闪过，新老相接，青蓝相融，成熟与成长，孕育这块土地上成千上万人最真切的未来与希望。

蜜蜂归巢，孩子们各各钻进教室。我往五楼爬。每上一层楼转角路过一间教室，忍不住往里瞄一眼，那些孩子都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潜心学习。有时候繁华并不在于闹热，沉静之时，繁华自在心中。

五楼，与办公室一墙相隔的教室没有一丝杂音。广播里正播放着悠扬的乐曲，我的家乡巫山美。我踱着方步，走向教室。走过前门，站在窗下，偷偷瞄向室内，每一个孩子都专心于自己的事情，或是看书，或是做着习题，我眼睛里的光波从每一个身影上细细扫过，终于发现了一个女孩，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书，手中拿着的笔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一下。广播里的乐曲换了，是英语听力练习的前奏，于是教室里起了一阵微微的骚乱，大家都翻找着自己的听力书应翻到的页码，很快教室重归安静。呆坐的女孩机械地拿出听力书，机械地翻动着书页，然后依然呆坐，手中的笔依然一动未动。心中有个声音郑重提醒我，课后第一个要谈话的对象，就是这个女孩。听力结束，下午的课正式开始。任课教师走进教室，我与学生近距离相处的工作暂告一个段落。

风势渐弱，我到办公室迅速换装，然后去操场跑步。操场上好几个班在上体育课。有的班级在足球场外的环道上跑步，有的在足球场上做体操，有的做着游戏。那些青春的身姿和面容，在红绿相配的塑胶场上奔跑腾跃，朝气十足。在这样的氛围中，我跑动的身影也愈加轻盈，似乎岁月均衡地铺洒在了我和这些孩子的身上。耳机里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应和着身体的律动，于是跑步便跑出了健身与舞蹈的合体。操场围栏边的绿丛密密葱郁地生长着，深绿的叶片间夹杂着一抹一抹艳红，有了那红色的叶片，再丰茂的绿叶也依然只是陪衬。不时有小鸟飞过，黑色的或是黑白相间的小鸟，偶尔细小的脚掌在某个细枝条上一点，晃晃悠悠荡几下子，再一点，展翅飞走。有时候，会有一只大胆的小鸟旁若无人地俯身落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上，踮着脚一颠一颠地走在绿色足球场的一角，一边走，一边左一看，右一看，那骄傲地昂着的头，那顾盼生辉的双眼，叫我们愧意暗生。有多少时候，这被称为人的生灵能够如这鸟一般澈明通透。

太阳奋勇向前，将乌云撕开一个口子，金灿灿的光辉一涌而出，沉落在远处的山颠，然后在山石上树梢上起舞，初冬的沉寂瞬间被荡开，被温暖了房屋毫不含蓄地昭示着幸福。近旁楼宇的一角，也被亮晃晃的金色覆盖，呼应着视线触及的远处掩饰不住的光亮与温暖。

与这亮晃晃一角楼房呼应的，还有旁边高大的梧桐和奇巧的银杏，它们裹着密密的深深浅浅的黄叶静立着。梧桐叶片片粗犷地立于枝头，很润泽地黄着，昭示着生命的厚重。叶片向阳的一面是深浓接近赤褐色的黄，背面的色要浅许多，很干净的浅黄，整片筋络分明，骨架与血肉完好相融。而银杏的叶则要灵动许多，很鲜嫩地黄着，轻盈而婉约地栖息在枝条上，似随时要翩翩起舞的黄蝶。

一念闪回我的办公桌面，那里还有两片梧桐叶和一片银杏叶，是一个美术老师送的。他拿着好些叶片去教学生摹画，结果将最好看的几片送给了我。我将它们插在卷筒纸的空心处，只觉着是从秋的最深处掬了几捧色彩放在我的生活中，可以时时品味世间最沉寂的美。

再看那满树满树深浅相映的梧桐叶和细腻金黄的银杏叶，都入不了我的眼。

穿云而出的亮光再度黯了下去，周边楼房路旁的灯次第亮起。回到五楼。灯火通明的教室里，我和学生一起赏读雷抒雁的《生死之间》。他在文章里说，理论上很长的生命一部分一部分被失去亲人失去情感分割，最终变得短暂了。我给学生解析怎样叫一部分一部分分割情感时，我说如果你们不懂，这不怪你们，没有经历怎么体会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疼痛？我顺便讲起我的两个爷爷两个奶奶的离世，讲起我的爷爷出殡前在家里呆最后一晚时，另一个奶奶八十几岁高龄还颤颤巍巍守一整夜早上还送爷爷上山的事，讲起奶奶守夜时流着眼泪对我说这是你爷爷在这屋里最后一晚我一定要来陪陪他时，我讲不下去了，我忍不住我的眼泪，我的心里还有更深更深的疼痛我根本连碰都不敢去碰。有学生给我递来纸巾，他们看得到我有伤痛，却无法理解我的伤痛，就如他们读着作者伤痛，却无法体会作者的伤痛一样。于是我赶快跳转到下一个话题，关于如何钙化痛苦的问题。

常说要尽量避免去碰触沉重的气息，无论是生活里的，还是生活外的。我喜欢闲对日月笑看风云，所以，当一个女孩手握两卷纸巾流着伤心的眼泪跑来对我说老师我有严重的心理问题的时候，我极为夸张地皱起眉眯起眼又面带笑意地听她讲述她的问题，她哭哭啼啼地说着却不时被我戏谑地插上几句，说着说着她就破啼为笑了，她说老师我很想像你一样内心强大。我说你以为老师是天生的内心强大么？那都是历练出来的。一个人只有不断地战胜性情中的弱点将生活中的困苦踩在脚下，才会慢慢变得强大。是的，我希望这些为了前程努力奋斗着的孩子，能在针尖的刺痛中品出蜂蜜的甘甜。

夜，在这里一阵躁动之后又重归宁静。密密麻麻背着书包的身影渐远渐消失在沉沉夜色里。抬头看看漆黑的夜空，轻轻叹口气，再长长舒一口气。

明天，我想去远行。

图片提供：刘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