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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潜||小雪暗飞

巫山县文联出品

             张  潜

重庆市作协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出版《风味巫山》《风情巫山》《风语巫山》《斑鸠的爱情》等文集。发表作品若干。现供职于巫山县文管所。

小雪。

微微的寒意之中,夹杂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倔强。逼着你一定得动,幅度稍微大些更好,一停止,浑身感到紧张。血液比捡破烂的老头还要敬业,齐刷刷地把温度和心情抢走,塞进破烂油污的蛇皮口袋。心脏的律动,砰砰砰砰地四面八方渗进骨头。青铜质地的骨骼,再一次经受零零碎碎的锻炼。南方湿度很高,三峡地区尤甚,一到冬天,令外来者感到沮丧和锥心疼痛的,不是简单的温度下降,而是紧紧地贴在每一寸肌肤,那种油腻腻冰沁沁的湿冷。

婆婆针分叉的叶片开始泛黄,微微卷曲,有褐色的斑点开始侵蚀。一头密密扎扎的倒钩针,耐心地等待猫狗这些浑身长毛的动物去溜达,把种子带到四面八方。逮着机会就钻进了走路人的裤管上,衣衫中,被温度和汗水勾引着,藏在小小的旮旯儿不肯露面。本领雷同,更为明目张胆的,是一种百姓称之为“母猪油”的小植物,椭圆形长满小刺儿的种子,沾在身上就死皮赖脸不肯挪窝,非要靠近火炉,才像猪油一样融化,薄薄的,轻轻一抹就掉了。嗨,亲爱的母猪油,你好!你让我想起了油炒干饭的好日子,我要为你的名字歌唱,我要为给你命名的人们点赞!(在此谢谢善识本地草木的陈嗣红大姐告诉我:母猪油是一年生草本菊科植物,学名豨莶草,也叫油沾子、风湿草,叶茎对风湿关节有好处。夏天会开着向日葵一样的小黄花,秋天有一种怪怪的味道。)

远远望去,芭茅和芦苇像孪生的双胞胎,英俊挺拔,风流倜傥。芭茅的武器是茅,一种在棕色的浆液里浸泡过的小钩子,随时准备着能够攀附一只动物流浪。芦苇传播种子的诀窍,绝对依靠顶端那一团白色的絮状物,借风飘游,扶摇直上。

野迎春适合长在高边坡、高切坡和堡坎上,暖风一拂,腰肢轻柔,一团团一簇簇黄色的花朵,像迎接春天的小酒盏。淡酒多杯,一定醉人。现在,她虽然还保留一身绿色长裙,已然风尘仆仆,僵硬冷漠。——成为一个被反复抛弃极度缺乏爱情滋润的女人,或是一个苦苦抵制诱惑,心无旁骛安心等待白马王子的痴情女神。

红叶石楠和红花檵木,本来是很高雅很有品位的,纷纷放下身价,甘心成为修剪得庸俗不堪的行道树。秋冬时期,就没了尊严,曾经的矜持不复存在。这个城市以及世界,一直都希望有美丽的东西存在,特别是漂亮姑娘的游荡。加上适度的春心,智慧,表演技巧,煽动方式,会受到所有城市住客和游客的欢迎。重读舒婷大师的那首《神女峰》,“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为其中的“女贞”一树惊悚,继而产生困惑。查过资料,才知道女贞树就是那种冬天常绿,寓意女子坚守贞洁的灌木。农村人叫她冬青树,一说你就明白了。生动悦耳的名字,有着很强的广告效应。眼前的红叶石楠,居然是红叶女贞和石楠的杂交产物。有点吃惊吧?舒婷老师,您可是一语成谶咧。

朴实本分的知风草和牛筋草,依偎匍匐在桂花树的脚跟,叶梢枯黄,眉眼低垂。禁不住伸出并不温暖的手摸了摸,尖锐的清凉,立刻将刚刚舒张的毛孔,打回了原形。知风草名声不好,天生的柔弱无力,强迫她选择了一条随时需要察言观色的公关路。她夏季里细微淡紫的花朵,在离地一尺之内升腾起微云,可惜没引起足够的关爱。牛筋草是个明白人,从来都没想到过要高高地挺起身子。露不露头都无所谓,埋首土地,能获得很多实惠才是硬道理。我们又叫它牛盘筋,儿时扯了灰白肥实的茎条,拴成马头形比赛谁的更结实,谓之斗草。我老是把这种浪漫无邪之举,和几千年前神秘肃穆的巫师用筮草占卜联系起来。

小雪来临的时候,天地开始闭合,收敛的时候到了。即或四季常青的植物,每个季节绿得都各有玄妙。春天,底色是黄,鲜亮活泼,触眼都是力量和信心;夏天,底色是蓝,野蛮骄傲,骨节中流淌着英俊的细胞;秋天,底色是红,疏朗睿智,平静的脸庞满含期待;冬天,底色是白,端庄严峻,激情化作了凝练的眼神。

小雪,小雪!

呼唤着,咀嚼着,张望着。她不是某个如小雪一般晶莹璀璨的姑娘,形而上的名字,或者冰清玉洁的肉体。所思念的,脱俗一个具体的固定的存在,升格为一种清朗的精神,何尝不是一种美好?假使当年有过这样一个具象的存在,她的娇羞青涩,也会因为一万余个日子的磨砺,变得粗糙冷漠。所有的美好,始终都不可逆转地滑向腐烂和消亡,我们满怀忧伤地埋葬她们,然后又不断地缔造和寻觅着,能陪伴下一个旅程的,美好,以及希望。

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叫“雪”的名字,见到一个叫“雪”的姑娘,是在一个酷热闷骚的夏天。那是一种浴火焚烧的躁动,舀一瓢老井里的水从头顶淋下去,也只能带来半顿饭工夫的凉爽。忧郁惨白的太阳,把年青的皮肤烤成古铜色,把年老的皮肤烤成黑炭。不留意之间,听见“雪”的称呼,听见“雪”的声音,久违的彻底的冰凉“歘”地一下,全方位系统性地弥漫,从头顶到脚板,从鼻孔到心脏。雪一头短发,布拉吉长裙,小翻领,白底上有浅浅的褐色碎花,裙摆下方和领脖周边,镶着黑色的手指宽的边儿。脚下一双黑色的塑料凉鞋,套着一双齐膝的白袜子。雪,一定来自于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是来自于巫山县城,还是来自于遥远的北京,小伙伴们都不敢去问。她有些瘦,比我们这帮屁小孩儿,高出不止一个脑壳,有鹤立鸡群的味道。她说话的语调、语速、语音和语气,都不止一点点好听,自带一种夏天的冰凉,说不出那种酥痒。让我们自惭形秽的是,她全副武装,稍稍卷曲的头发上别着天蓝色的塑料发夹。我们则习惯性地一身精光,勉强松松垮垮地笼着一条肥大得可以装下一只小猪的裤衩,稍稍走快一点,就得用双手向上提一提。雪的脸上有几颗小痘痘,这个秘密我从来都没对人说过,也多少让我心里有点儿踏实,说是失望也行。那时,我还不知道“完美”一词。搁在今天,要想看清楚这些,必得小心翼翼地取下眼镜,然后双手捧住她的脸庞才行。即使这样,也未必能弄清真相。雪,你若依然吹气如兰,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这双修炼成远视近视加散光的火眼金睛,还能不能精准对焦。那年夏天,从天而降又飘然而去的雪,让我们坐了一回过山车。真正的过山车,我至今都没坐过,害怕心脏会在某个瞬间,突然爆裂成碎片。

见过另一朵雪花,冷艳,高傲,凛然,精致。像某个花朵含苞时期的突然盛开,令人惊慌失措,而又欢欣鼓舞。雪本来就属于一场阴谋,在黑暗的深处,或者杳杳不可企及的制高点上酝酿。这朵六角形的雪花,披着宝石般的蓝色,飘落到熙熙攘攘的世界。没有弹性,没有温度,没有质量,只有清清灵灵的音乐,袅袅娜娜,聘聘婷婷。是何等样高雅伟岸的奇男子,才配得上这样一朵娇羞的雪花呢?我猜想,一定得像痴情的松柏一样峭拔坚韧,或如嶙峋的腊梅一样傲然卓绝。但我不想去坐实,生怕惊扰了雪,也许是担心受到伤害。八十多年前,一个雪一样聪明和智慧的女人,曾经诚挚地请教过自己大海一样深沉浩瀚的丈夫;“思诚,我爱上老金了,你看怎么办?”这个拿得起放得下,心胸超过须眉的奇女子,就是客厅里刮起过旋风的林徽因。

胡天八月即飞雪。高秋之雪,令人战栗在其次,最最令人担忧的,是秋老虎的反扑和报复。水的巨大落差,拥有强大的动能可以转化成电力,能够形成瀑布供人仰视,也会让漂流者无葬身之地。有一次在朋友的酒场上,遇见了气场惊人的雪。左右逢源,来者不拒,嬉笑怒骂,婉转自如。雪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把每一杯酒都当做是礼敬,也把每一首歌当做是倾诉,更把每一个人当做是邂逅。雪的魔方,是异型的,是八面的,是错乱的数字再加上奇异色彩的。哦,雪,将进酒,杯莫停!一杯酒,能抵挡人生所有的悲欢离合。在这个略显寂寥的季节,雪翘着兰花指端着的酒杯里,不知斟满的,是四平八稳的忧伤,还是喘息不停的快乐?

小雪,小雪,小雪……

漆黑的夜里,我听见了雪花飘零的声音,惊天动地,波涛汹涌。有静静的离子穿越过来,是静若处子的负电,还是热血喷张的正电?这批不规则的雪花,已经追随我多年,五年,十年,或者五十年,都说不准。在心脏里掀起过波澜,在关节里摩擦出声音,在肌肉中产生过速度,按照流程到了头顶,成为令人讨厌的角质层,选择这个阴气下降的时分开始剥离。春华孕育秋实,因果相互循环。雪花在肩头和后背上驻足,衰老和死亡的气息滑进毛孔。既然这是注定了要分离的,总该在某个预定的时刻果断地分离。

黎明即将穿越的黑夜,还是守着火炉比较温暖和安全。不急不缓的火炉上,坐着一具黧黑沉沉的砂锅,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黑山羊肉,白萝卜块,红辣椒节,青花椒粒,褐八角,紫丁香,绿蒜苗,黄生姜……不止有悠长的诗和远方,也有短暂的快乐和世俗。初冬,是我们抱团取暖、集体进补的日子。雪花是暗恋者的第一封情书,返阳的日子里会懊悔地高价收回。初冬和初恋,有某些类似的地方,笨手笨脚,缩头缩脑。在迎接初恋的路上,羸弱或笨重的我辈,都需要增加重量,让肥大幸福的心脏装满虔诚。

窗外,呼啸的不一定是西伯利亚的来客。风浪是山水的衍生物,一年四季都不缺席。尤其是寒冬,无拘无束的劲风,被棱角分明的水泥墙体划破,带着哭腔和愤怒,从门窗微小的缝隙里钻进来。现在还处于前奏阶段,未到主角登场表演的时间,一层一层渲染过渡之后,才形成具有冲击力的高潮。趁着风的速度、温度和风度,菊花继续高调地释放激情,机遇是不能挽回的情人,风信子、水仙花、郁金香的胚胎开始萌动。梅花在金秋的抚摸下,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原生动力,良辰吉日一到,就会饱满勇敢地分娩出伟大的成果。

季节逼迫每一个亲力亲为的杀手,成功地将青涩、善良和活泼,一个一个送进死牢,得到的犒劳是虚荣、痛苦和迟钝。为了毁尸灭迹,本应大卸八块甚至碎尸万段,可仁慈的人不忍下手,有时还干一些重复提审玩弄囚徒的愚蠢勾当。我干得有些拖泥带水,好像也没全部违背生命旅程的约定,可思维缜密过分敏感的甲方,已经派出终极杀手,目标是思想、灵魂、意志、欲望。在和刺客的对峙较量中,粘稠的黑暗也无法掩藏的疲倦汹涌奔流,一片儿画着鸿沟的安定,无法安慰黑夜里哭泣的灵魂。

一旦逼到冬天的边沿,也就处于绝对的临界点。既然不堪绝望的绞杀,那就索性坦然门洞大开吧。冷血的杀手,像守护最后一点灰烬的寡妇,出动语言、唾液、五官、四肢,和所有的器官,一起将我捉拿归案。

一朵,两朵,密谋良久的雪花,从神女之巅,擦过湖面,簌地一声,钻进鼻孔。

(本文发表于巫山杂志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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