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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看台||凌鹰:红马车(三)



文/凌鹰

【作者简介】凌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湖南文学》《四川文学》《鸭绿江》《山东文学》《广西文学》《散文选刊》等刊物。已出版散文集《放牧流水》《巨轮的远影》等五部。现居湖南永州。

霞玉这段时间一直在水村与水镇之间奔跑,这中间她还去了趟水县。她去水县是去找白滩。现在的白滩已经是水县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了。在白滩的办公室门口,当白滩看见一身时髦的霞玉时,愣了差不多半分钟。霞玉说白县长你不认识我了?白滩就有些尴尬地把她让进屋里说认识认识,你是周霞玉嘛。霞玉听出白滩在说到她的名字时那语气明显怪怪地拖长了几分,心里就蹦了几下,就有了几分堵塞和难受。可她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对白滩说了。白滩没有急于表态。白滩先给霞玉泡了杯茶,然后他又点了支烟。白滩内心里很感激霞玉,霞玉不把水村的女孩子带出去打工,他白滩也不知还要在水镇当那个倒霉的书记当到何年何月。白滩其实早就知道霞玉带着水村的一帮姑娘在米市做什么,因为有两次出差,他在米市工作的同学请他去那家叫“黑月亮”的娱乐城,他都看到了霞玉和露水她们。霞玉在总台,一副女老板的派头,露水她们只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再也不见了。白滩当然明白霞玉与自己这种若隐若现的接触的其中缘由。对霞玉和露水她们,白滩内心既酸辛又感激。这几年,水村必须要交的钱,都是霞玉带头并发动这些水村姑娘们给交的。还有水村的那条村级公路,也是霞玉陪着一个老板带钱回来修的,《米市报》还登了一条新闻。水村人那时见到白滩那么看重霞玉,就觉得霞玉很有能耐,终于让水村人有了一条可以通农用车的马路了。

霞玉出事的时候,白滩已不再是水镇的党委书记了,那时他已经是水县的副县长。白滩在那段时间心里是很不踏实的,他甚至觉得有必要找人来帮霞玉一把,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很有可能是一把刀子,本想割掉一些杂草,可一不小心就会割破或割断一棵树上的枝枝蔓蔓,甚至会割伤这棵树的树干。

不过,白滩虽然没有为霞玉的事去找过他原来想找的那几个米市朋友,但他在霞玉被关进米市女监半年后,还是做过一件让他心里好受一点的事情。这件事就是白滩让他的老婆去米市看了一次霞玉。白滩的老婆去米市女监看霞玉是个下雪的天气,雪花在米市的上空飘飘洒洒,然后落在米市一些干净和不干净的空间,使米市显得特别的纯净。白滩的老婆在这个寒冷的雪天里以白滩的名义来看霞玉,霞玉于是就觉得这个冬天格外温暖。

霞玉就是冲着那个雪天的记忆才敢来找白滩的。可她明显发现白滩对她的到来非常不安,好像他的屋里子里突然钻进一只刺猬。霞玉见白滩坐在那儿抽烟,就又诚恳地说了一遍自己的想法。这时白滩才模棱两可地说,你开学的时候我争取抽个时间去一下吧。然后他就站起了身。霞玉当然明白他起身的意思,就赶紧起身告辞。白滩待霞玉走出办公室之后,便伸出头向走廊两端扫了一眼,发现走廊里并没有人,他才松了口气。

霞玉从白滩办公室出来后又去了水县的木器加工厂,她在那里将课桌椅子合同签订好之后天已经快要黑了。她匆匆忙忙赶到水镇停车场,因为水村还没有通客车,她想找一辆小四轮回水村,可是已经没有一辆小四轮了。她走出停车场,正要到水镇上去找摩的,却看见犁头赶着一辆红马车向她迎过来。霞玉想,犁头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呢?于是她几步跑到马车前,就像她小时候受了惊吓就朝自己家那座破旧的木板房里跑一样。

                                                                                 

当霞玉将自家的楼房按照一所学校的格局布置好之后,这个暑假就只剩下几天了。

这天傍晚,霞玉突然对犁头说,我想去看看那座老祠堂。老祠堂就是原来的水村小学,霞玉现在很不愿意再叫它水村小学,因为它已经不再是一所学校,它现在只是一堆记忆的碎片。

霞玉和犁头来到水村后面的祠堂时,当然再也不可能看到那座老祠堂了,他们只看到一堆废墟。老祠堂已在去年的一场大暴雨中倒塌了,幸好那场狂风暴雨发生在午夜三更,如果是在白天,后果就可想而知了。那晚,水村人突然听见一阵石破天惊的巨响后,就全部被惊醒了,那声巨响让水村人感到倒塌的不是一座祠堂,而是整个水村。第一个跑到祠堂边来的是犁头的父亲周不圆。接着,就有一盏一盏手电光朝着祠堂这边移来,水村在这个暴风雨夜喧嚣而又沉寂。

霞玉沿着这堆废墟转了一圈。现在,这堆废墟都不是一堆完整的废墟了。这堆废墟里只堆着一些碎砖烂瓦和沙土。那些由清朝人烧制的灰蓝的火砖和一些圆柱横梁之类的木料,早就被水村人抢着搬回家砌了猪栏茅厕。霞玉和犁头在这座祠堂里读书的时候,祠堂里的墙壁上还能依稀看清汉唐的一些彩画,一抱粗的木柱和横梁上雕满了各种鸟兽图案。霞玉那时上课经常盯着看这些图案发呆。这些图案勾起了她许多奇怪的想法。她那时就想,我们水村小学的房子怎么这么奇怪呀?

霞玉沿着祠堂转完一圈之后就怪怪地看着犁头,然后对犁头说,村里如果将那些墙洞补好,这祠堂是不会倒的。霞玉在她出事前一个月拿了一笔钱回水村,说是修补祠堂那些墙洞的。可一个月以后,霞玉就被抓走了。霞玉抓走之后,水村人觉得用霞玉带回来的那笔由水村姑娘们凑起来的钱来修补老祠堂,简直有辱祖宗。水村人宁愿让老祠堂倒掉也不愿做让祖宗感到耻辱的事。水村人觉得这样维护老祠堂的威严和神圣很能体现他们的气节。

从老祠堂回来,水村的上空已经飘起了一缕缕淡蓝的炊烟。夕阳一块一块地落在水村里,然后又连成一个整体,就像许多的水从四面八方汇聚进一条河流里一样。霞玉站在她家的楼顶上看着夕阳像水波一样在水村里轻轻晃来晃去,就感觉水村似乎也在轻轻摇晃。霞玉从来没有从这样的高度看过水村,她现在站在自己的屋顶上,看着水村密密麻麻的一片屋檐,突然觉得水村非常的虚幻。

一只洁白的鸽子从布满炊烟的天空降在一座雪白的楼房前,霞玉知道那是禾苗家的房子,然后她就有意识地在水村的屋檐丛林寻找那些白色的楼房。她觉得这些楼房插在那些老式土砖房和木板屋里,就像是从一片野草里冒出来的蒲公英开出来的一朵朵白花。霞玉本来是喜欢蒲公英的。她记得她在水村老祠堂读书的时候,经常放了学就同禾苗、露水、麦子一些水村的女孩子们去扯猪草,蒲公英在没有开花的时候是最好的猪草,可是霞玉从来不扯蒲公英,她不仅自己不扯还不允许露水、禾苗她们扯,她说要留着让它开花。她喜欢看蒲公英开出来的那种洁白的小花朵,她喜欢蒲公英花被清风吹得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情景。那飞舞的蒲公英一到了天际就化作了五彩缤纷的梦幻,那时候的水村还有什么可以让她们这些女孩子能产生梦幻的呢?那时候的霞玉如果连蒲公英的花絮都看不到她还能看到什么呢?

霞玉看着那些白色的楼房,脑子里就又飞起了蒲公英的花朵。可是这花朵却不是她在老祠堂里读书时看到的那种。那时候的蒲公英纯白而轻盈,现在她脑子里的这些蒲公英花尖锐而沉重,根本飞不起来。她记得她和水村的姑娘们从米市回来建那些楼房的时候,几乎整个水镇都轰动了。那时的水村人看见她们,笑得比蒲公英还好看。她记得她家的楼房建得最早,然后就是禾苗家,再然后就是露水家,接着就是麦子家。当然,从那时候起,当她看见被她带出去的水村女孩子的家里的那些楼房一栋一栋像蒲公英开花一样从水村里冒出来,她心里就开始有种复杂的滋味了。看见水村人对她越是笑得比蒲公英花还好看,那些建不起新楼房的水村人对她越是羡慕和赞叹,她心里就越沉重,就越觉得这些像蒲公英花一样洁白的房子迟早会给她们惹祸。霞玉心里非常清楚,那些房子只是粉饰了一种纯洁的白颜色,那洁白的瓷砖不可能具有蒲公英纯洁的质地。

霞玉那时候每次回水村,基本上都无法摆脱那些白色楼房给她带来的压抑和沉重,她甚至后悔不该带头在水村建那些楼房。有一段时间,她经常对露水说,露水,我好害怕。露水当然知道她害怕什么,于是露水就说,再搞一年我们就不再在米市混了,我们回水镇开店子去。可是,过了一年,霞玉仍然活在一种害怕中,仍然没有带头回水镇开店。一种巨大的诱惑已经挡住了她们回家的路。

现在,霞玉站在自家房顶上再次这么清楚地看着那些楼房的时候,她突然觉得那些楼房就像一只只白虎。

                                                                              

犁头几位米市师范的同学在接到犁头的信之后,都表示愿意来水村教书。眼看暑假就只有个多星期了,这两天,犁头和霞玉一直在水县书店买课本。所有的课本都是根据水村正在牛村小学上学的孩子们的不同年级购买的,其中三年级只有四个学生。那天犁头将水村所有正在上学的孩子们的名单交给霞玉之后,就很为难地将一个个问题提了出来,他问霞玉,三年级只有四个学生,怎么上课?霞玉看他一眼便反问他,四个学生就不能上课吗?犁头知道霞玉的脾气就再也没多说什么。犁头理解霞玉办这所学校的真正动机,霞玉的那笔存款已经有一半花在办学这件事上了。霞玉办学校如果想赚钱她就不会把学校办在水村了,她完全可以到水镇或水县去办。犁头知道霞玉心里的一个情结,那个已经倒塌的老祠堂其实一直就塌在霞玉心里。他似乎看见她姐姐霞彩也一直就站在老祠堂的雕花窗前翘首相望着西天的云彩。

在上学之前,霞玉当然不可避免地要与牛村小学交涉一番。霞玉来到牛村,找到牛村小学的校长,说本学期开学水村的孩子们就不再来牛村小学上学了,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学校。霞玉在说这些话的同时还将随带的水县教育局的批件给牛村小学校长看了。牛村小学校长开始还有些愠怒,他以为霞玉是来抢他的生源。可他听霞玉说这个学期一切费用都是全免的,他就非常惊讶和费解地看了霞玉半天。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必须在上学前举行学校挂牌仪式。

霞玉在筹建这所学校前就想好了,这挂牌仪式是一定要搞的,挂牌仪式上必须有一个县领导出场。她知道水村人现在还没有接受她。水村人无法接受她固然有水村人的理由,水村人不能接受霞玉总不可能不接受一个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吧?霞玉在这一点上不得不选择世故,她想只要副县长白滩能来参加学校的挂牌仪式,水村人应该是不会将孩子再往十多里远的牛村送的。副县长白滩来参加学校挂牌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让副县长白滩对水村人宣布,这所学校不是她周霞玉的,它是水村的,以后将由水村接管这所学校,霞玉只是做些筹办工作。霞玉已向县教育局申请了,将自家的楼房捐出来作为水村小学的校舍。这些话霞玉当然不好说,霞玉能说这样的话吗?霞玉自己说出这番意思水村人会相信吗?就算水村人相信水村人会接受吗?所以霞玉总觉得这番话应该由一个让水村人信服的人说才有作用。

这天上午,霞玉和犁头从水县将课本运回来时,也将校牌带了回来。校牌上当然写的还是水村小学。水村人看见一辆装书的小四轮开进村之后,便不远不近地看着,就像那天犁头用马车将霞玉接回水村一样。犁头和他的两位米市师范同学搬书的时候,村支书周小树走了过来。

周小树对霞玉曾经也很厌恶,周小树厌恶霞玉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一直在恨霞彩,尽管这恨里藏着更多的思念。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特别爱他的妹妹禾苗。周小树父母死时,禾苗只有五岁,禾苗是周小树拉扯大的。所以禾苗几乎把所有在米市赚的钱都拿了出来建了那栋楼房,她觉得那是她对哥哥的惟一回报。禾苗回水村建那栋楼房那一阵子,周小树是从内心里感谢霞玉的。尽管在农村建栋那样的楼房只需二三万块钱就够了,可要是霞玉不把禾苗带出去打工,他能建那么好的房子吗?可是,当周小树最终同水村人一样,得知霞玉做了米市一家电子厂老板的二奶,得知水村的姑娘们并没在那个电子厂打工,而是在包霞玉的那个老板的一家娱乐城里当小姐时,他就恨死霞玉了。

周小树真正消除对霞玉的怨恨是霞玉进了米市女监以后。那时他已经接替周不圆当上了水村的村支书了。周小树当村支书的时候,水村已经不再认为当村支书连一个土鳖都不如了,周小树想当村支书的时候已经面临更多的人都想当了。可周小树是村会计,又是党员,他当村支书是霞玉向白滩提议的,霞玉之所以提出来要周小树接替周不圆的支书职务又是他妹妹禾苗提出来的,这一点周小树早就听他妹妹禾苗说过。于是当上了村支书之后,周小树潜意识中就有了几分对霞玉的感激。这种感激和他对霞玉的怨恨就像两棵并列生长的树木,最后怨恨就被感激的枝叶遮蔽了,那棵怨恨的树木就这样枝黄叶瘦了。对霞玉的怨恨渐渐消减之后,周小树甚至对霞玉还多多少少地有了几分同情。周小树最初当然也和水村其他人一样,觉得霞玉先做那个刘老板的二奶,然后再帮刘老板管理那家娱乐城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但他后来得知,刘老板为了控制霞玉,就威胁她说,只要你不听老子的,老子就跑到你们水村去,把你们这些水村姑娘的事全捅出来。霞玉什么都不怕就怕刘老板这一招。她把水村的姑娘们带出来,又把水村姑娘们带到娱乐城,她已经觉得够对不起水村的了。她怎么能再让水村的姐妹们日后在水村做不起人呢?霞玉就这样妥协了。霞玉进入米市女监也是她的这种妥协害了她。那一天,也不知刘老板手下的人是怎么弄来的两个姑娘。那两个姑娘中有一个可能是老手了,当天晚上就坐了台。可另一个姑娘连续三个晚上都闹着要走。霞玉当然愿意让她走,可是那个刘老板硬是将她关进了一间杂屋,要霞玉严加看守。霞玉开过几次门都发现那个姑娘绻缩在墙角哭泣,霞玉看见墙角的姑娘像一团被人随手扔掉的花布,心里就很难受。但霞玉不敢放她,霞玉能放她吗?霞玉放了她就等于出卖了被她带出来的所有的水村姑娘。霞玉只能劝她出去陪客,可那姑娘宁愿做一堆被扔进杂屋角落的花布也不愿走进包厢。到了午夜晚晚场的时候,霞玉再打开杂屋门就不见了那团花布。霞玉发现窗户被打开了,然后她很快就发现那团花布从二楼掉到了一楼的草坪里……

幸亏那团花布没有被撕成布条。如果那个姑娘真正摔死了,霞玉在米市女监肯定不只是三年。

水村人都是从《米市报》上知道这些事实真相的。现在,周小树作为水村的村支书,看见四轮车开进水村,他能漠然视之吗?他漠然视之他还像个村支书吗?所以周小树就赶紧走上去,将课本往霞玉家的楼房里搬。搬完课本,周小树就盯着那块竖放在墙上的水村小学校牌看了几分钟。他在看校牌的时候,就想起了儿子每天一早往牛村小学赶,天快黑才回到水村的那些情景。想着想着,他脑子里就跳出了霞玉姐姐霞彩那令他痛恨又令他迷恋的模样。这样的臆想让他禁不住抬起头看了一下霞玉。这一看,周小树心里又惊了一下,他平时没注意,可今天发现,三年后的霞玉简直同她姐姐霞彩一个模样。

白滩的小车开进水村的时候,霞玉、犁头、周小树和周不圆早就站在村口迎候。

随白滩来的还有县教育局局长、水镇两位干部和水县电视台的两位记者。

霞玉一看见那个扛摄影机的记者心里就像被野蜂蜇了一样刺痛了一下。

霞玉记得,那天她从水村被抓进水县公安局的时候,她刚从警车上下来,就有个记者用摄像机像机枪扫射一样跟随她扫个不停。那时霞玉的头是低着的,她虽然低着头但她的眼睛还是对那个摄影记者抬过几下,她看见那个摄影记者一脸的漠然,好像是在给一株有毒的植物杀虫一样。现在霞玉总觉得面前这个记者就是三年前那个用机枪扫射她的记者。这样的念头使她在伸出白嫩的小手跟那位摄影记者握手时,她的手还有些发抖。但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然后她马上抬起目光,笑得很好看地看了那位记者一眼,然后那刺痛的感觉一下子就像水蒸汽一样被蒸发了。

挂牌仪式正式举行的时候已经快十点钟了。当水镇的干部和教育局长都说了几句大同小异的废话之后,就是白滩说话了。白滩把霞玉心里所想的都说了出来,说得霞玉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霞玉泪眼朦胧地往楼房的坪地上看了一下,发现原来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的坪地上已经站满了水村人。她知道这是白滩的那些话起了作用,白滩的那些话就像酿酒用的酒药一样生了效,使水村到处都飘满了酒香。

然而,喷香的酒药并不一定就能酿出好酒。

水村小学挂牌后的第二天,霞玉就将一张课桌搬到水村小学校牌下开始报名了。这一天离正常开学还有一天,霞玉是有意提前一天开学的。

第一个带着儿子来报名的是水村支书周小树。周小树和他儿子的到来,就像一只空洞洞的地窖里放进了第一只红薯,使霞玉那空落落的心总算没再空得厉害。她觉得只要周小树的孩子来报了名,水村人就应该会将自己的孩子送过来的。霞玉觉得周小树的行动就是最有效的、无声的发动。周小树是水村支书,他们连周小树的话都不听还听谁的呢?

可到了真正开学的这一天,霞玉才知道,周小树是水村第一个领孩子来报名的也是最后一个。

这样的局面使霞玉的心里一下子比地窖还要空。

霞玉不得不叫犁头将报名的课桌搬到村口,拦住那些背着书包往村口走来的孩子和随后的家长。可是,这样的举动只是换来了一个个送孩子到牛村上学的水村人的一次次白眼,那些白眼就像从弹弓里飞出的一颗颗白色的石子,全都准确无误地射在了霞玉的心里……

只有一个学生的水村小学,在第三天的上午终于响起了上课铃声,那声音一点一点地扩散,一点一点地飘在水村,然后很快就飘进了水村上空虚无的云彩里。

                                                                                    十一

快到中秋节的时候,周小树的儿子周春就再也不愿来水村小学上学了。周小树总是耐心哄他的孩子,霞玉也给他买了新书包和文具盒。周春虽然很不情愿地背着新书包进了教室,可坐在教室里他还是心不在焉,总是回头往后看,好像后面有只很凶猛的动物。

中秋节那天,周春任凭自己的爸爸又哄又打也不进水村小学了。周小树当然知道他不到水村小学上学的原因。周春早就告诉过他了,他到水村小学上学后,水村里的孩子们就再也不跟他玩了,还经常打他。周小树想再次用压力迫使儿子到水村小学上课时,周春就痛哭着哀求周小树,他说爸爸,你还是让我去牛村读书吧,你要我去水村小学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了。周小树听到这里眼睛就红了。只有一个学生的水村小学,现在,马上就面临是一所空校了。周小树当然知道儿子的压力有多大,周小树当然愿意同霞玉一起将水村小学撑起来,撑过这个学期,下学期水村人就应该会慢慢接受霞玉了,接受新的水村小学了。可周小树总不能每天都逼着儿子去上学吧?周小树是水村的支书他同时更是个父亲,他是父亲他就有责任有理由让儿子读好书。可周春这样下去能把书读好吗?周小树看见儿子那样真实地说出了他心中巨大的压力,他还能逼自己的儿子吗?他再逼着儿子去水村小学他还是一个父亲吗?

因此,到了下午,水村小学只有一个学生的教室就彻底空了,就好比一座花园的最后一枝花也被拔掉了一样。

这天下午,霞玉似乎又听见了老祠堂倒塌的声音,那倒塌的老祠堂一下子就将她淹没了。

霞玉从老祠堂倒塌的声音里爬出来时,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看见犁头正站在那间空洞洞的教室里发呆,就一个人悄悄地拿了一盒包装精美的月饼走了出去。

霞玉来到姐姐霞彩的坟前时,水村上空正飘浮着几朵紫红色的晚霞,就像被风吹干的一摊摊血迹。

霞彩的坟头长满了深深的茅草,这些茅草已经呈现一种灰黄色,晚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茅草便发出唰啦啦的响声,霞玉便觉得像是姐姐在与她说着什么悄悄话,又像是姐姐在嘤嘤地哭泣。这时,本来是直直地站着的霞玉便重重地跪了下去,身子前倾着趴在姐姐霞彩的坟堆上,就像平时受了委屈扑向姐姐怀里一样。

被秋风吹舞的茅草一片一片地扫在霞玉的脸上。霞玉觉得这些茅草就像姐姐霞彩正用细长的手指在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

霞玉打开那盒月饼,拿出一只,一点一点地捏成碎块,将它们撒向姐姐的坟堆,然后又拿出一只……

姐姐,我对不起你,水村不要我了,我就要走了。霞玉一边将月饼捏成碎块往霞彩的坟头抛撒一边泣声说道:他们都说我把水村弄脏了,姐姐,你说呢?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把水村弄脏了?

当晚霞在天空中消失的时候,霞玉才回到空洞的水村小学。刚一进屋,犁头的父亲和母亲就来了。周不圆手里拿着几个散装月饼。这时,霞玉和犁头正在收拾衣服。周不圆说:今晚就莫走了吧,我们好不容易团个圆。霞玉没说话,看了一眼周不圆,不知他那句指代不明的话到底是说犁头还是同样包含了她。周不圆的老婆走到霞玉身边,补充了一句:你爸叫你们今晚就莫走了,哪有中秋节离家的呢?周不圆老婆这句话说得霞玉心里一下子酸楚起来,可是霞玉没让眼泪掉下来。霞玉收拾好了就叫犁头把行李拿到了楼下的马车里。

犁头赶着马车往水村外走去的时候,周不圆和她老婆也跟在后面。

月亮像只圆圆的斗笠扣在水村的上空。水村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的灰白,就像一件穿了很久又不愿丢失的灰衬衫。

快到村口的时候,霞玉一眼看到周小树站在那里。

霞玉要犁头将马车停下来。当马车停稳之后,周小树说:让我送你们一程吧。霞玉不让周小树送。周小树就说:犁头,你坐后面去。

犁头看着霞玉,霞玉就示意他坐过来。周小树爬上马车驾位,马车便像拉起了一座村庄一样沉重,走得非常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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