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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员新作|何勇:小村旧事(一)

 

作者简介: 何勇,女,1983年生,重庆巫山人,巫山县作家协会会员。以撰写散文见长,作品散见于《人民公安报》等报刊。现任教于巫山县平湖小学,有散文集《半袖清欢》出版。

小村旧事

一坡红土,一片杂树,几间瓦屋。

我们赖以生存繁衍的这个地方,在小村里两个叫得出名儿的小地方中间,没有名字,跟野草野花一般,仰天俯地,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存在着。屋场里姓周的居多,于是后来被叫做周家屋场。跟古时那些雅人隐士以书庐命名,号某某居士,同理。

周家屋场里住着周家三弟兄。三座房倒品字排列,我们家在这品字中间。那时周老太太还在,瘦得似一把豇豆,像风里摇曳的烛火,将熄未熄。她在三弟兄家每家住一月,每到月初,就见老太太罩一件蓝布衣衫,袖口上搭一个褐色小包袱,拄着拐杖,颠着小脚,影子从我家门口晃过。有时孙儿们来接,把着他们的手臂借力,走得顺畅些;若没人来,老太太走几步,倚靠着拐杖微微歇口气,又走。走走停停,一小段路,走出了一串单薄的破折号。

周老太太的大儿子,高个,圆脸,微胖,皮肤黝黑。常穿一身深蓝色家织布上衣,洗得泛白,衣角却平平整整,我唤他周家大伯。周家大伯身体不太好,老是咳嗽。站他家院坝里咳出一声,我家哪个角落里都能听得见。他咳嗽跟大多数人不同,开头迅而猛地一声,短促尖锐;接着就是第二声,低沉绵长,收尾跟歌剧里的咏叹调一般,似抽噎似叹息。小时淘气,常躲在屋里学他,听一声跟着咳一声,然后缩着身子,捂住嘴,指缝里漏出一串嗤嗤的笑。

周家大孃又瘦又小,衣服一水儿灰不溜秋的颜色,皱巴巴地套在身上。她是一只忙碌的蚂蚁,有与个头毫不匹配的一身力气。担粪桶,扛肥料,挑洋芋,不比男人弱半分。大伯身子不好,极少忙地里的活,整天影子一样蜷在他的小百货店里;只大孃瘦小的身影,一阵风似的田里屋里来来去去。

这胖瘦高矮占齐的两个人,在生活里如同一对反义词。大伯性子温吞,偏生嘴碎;大孃暴躁性急,口舌尖利。常常干着活儿就闹起来,手里的猪草筐啊扁锄啊,随手一丢就扑打在一起。一腔愤怨化为喷涌的咒骂,交织错乱,抖落一地鸡毛蒜皮。就这么折腾着,这一对反义词似对襟大褂上的盘扣般扭在一起,以一种弯折卷曲到不可思议的姿势,拧巴出一种奇异又舒坦的顺眼来。

周家大伯总是守在他的小百货店里。他是个死抠的老头儿,店里的东西每样东西,都比别处贵几分。有一回算错了账,多找了人家两分钱,反应过来时买货人已去得老远,他插上锁拔腿就追,等追到那人家门口,要回那两分钱时,满头汗把缠头布浸得透湿。攥着这失而复得的两分钱,周家大伯心神方定,又甩开腿走回来,缠头布少不得又再湿一回。

倒品字尖上,住着周家二伯。这一家子六口人,口舌的功夫全汇聚到二姐身上了,剩下老少五个,一组锯嘴葫芦。小时在他们家附近玩耍,一个下午,耳朵里灌满的,除了满院坝拉屎的母鸡们咕咕咕咕的叫声,再无其他。花椒晒干了的时候,我自告奋勇地帮二孃择花椒。我那时以为花椒是吃子的,小黑珠子一咬破,满口清香;花椒却极为讨厌,偶尔一颗挤到牙齿下,麻得嘴皮直跳。于是自作聪明地丢了一地的花椒,小簸箕里留一堆乌黑发亮的花椒子。二孃哭笑不得,把簸箕倒扣过来,花椒子呼啦滚了满地,然后弯腰,从地上把小毛虫一样的花椒一颗一颗捡起来。办了这么糊涂一件事,二孃也没有说我,如今想来,真真是好脾气。

幺伯伯的房屋,在我家西北角方向。幺伯同幺孃,跟我父母年龄相近;他家三个孩子,跟我家兄妹仨也差不多年纪,所以往来更为密切些。不过这种密切也不是长久而安稳的,相反因着距离更近,反而更多出一分翻脸的风险来。

[一]

我至今不太明白,在那个坡里屋里活路堆成山的时候,这些大人们,是怎么有力气来吵上半天甚至一天的架的。吵架的由头很多——为孩子,为舌尖上转来转去的蜚短流长,或者一棵树,几颗枣,多数时候是为争地。一场收割,翻田过后,这家垒起的田坎朝下推移了两寸,这便翻了天了。两家人各自站在自己的地头,拉开对骂的拉锯战。

男人们一般是不参战的。骂架,历来是女人的主场。大孃把袖子一把撸上去,尖利急促的声音像逢年过节的鞭炮一样炸响,久而不断。骂到紧要关头,锄头在地上杵得梆梆响,脚步腾挪,泥土都蹭出了一层浮烟。瘦小的身板勃发出的骇人能量,让我疑心她一个不小心就嘭地一声爆炸开来。

精彩的战役不光得有强将精兵,重要的是旗鼓相当。幺孃的牙尖嘴利早就在对幺伯日复一日的数落中修炼升级,更何况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得可以著一本《论骂架的持久战》。相比于大孃的急和猛,幺孃的骂术更为稳健和细致。一开头先问候对方父母,质疑九泉之下的生活是否静好;而后再问候对手本人,从长相到内里一一过问,细致周到得不漏过任何一个地方。顺便谈谈天气,殷殷嘱咐在雷雨下,一定要小心收捡好自己,免得为天雷所伤。

除了语言的丰富多彩,幺孃还善用肢体表达。摆开小八字脚是标准姿势,有一条扁担傍手更助于发挥,若是没有也毫不影响。幺孃有一对丰腴的手臂,手指点出去由上而下,画出一道圆弧,像一半八卦图的线条;大臂上的赘肉伴着有节奏的叫骂一颤又一颤,波动出了进行曲般的威武雄壮。

对战胶着之际,也有大将助阵。大孃家大姐颇有其母之风,二人合力,此起彼伏,与幺孃厮杀得难解难分,好一场硝烟弥漫的乱仗。我隔岸观火,躲在屋角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被母亲提溜着耳朵进了屋,连什么时候鸣金收兵都不知道,只能凭着声音长短高低来臆测战局。

我们家在这个屋场没有田地,母亲又安静随和,不喜论人是非,燃起战火的几率大大降低。可是作为外姓,在他们的家族持久性战役的间隙,也不免受些夹带之气,多数时候,母亲都是忍了去。印象里唯有一回,放学到家不见母亲,我站在屋头唤她。每喊出一声“妈——”,屋后便有个声音阴阳怪气地接着唤:“死——哒——”,我一声声喊,她一声声应,一声不落。母亲在屋后池塘边洗衣,听得忍无可忍,红了脸争执起来,刚巧父亲回家,我迎上去,眼泪汪汪地告状。父亲让母亲进屋,自己拖一把椅子坐在大门口,抱一个绿壳茶杯,听对方一串一串骂过来。声音略微弱些时,父亲便回应几句,那边又如烈火烹油,陡地高昂起来。好些个来回,那边累得力竭,骂词没了翻新的,只唱歌一样捡顺口部分不厌其烦地循环;父亲倒是气定神闲,喝茶回骂两不误。这剑走偏锋的诡异招式,简直刷新了我对骂架的认知。

多年后,躲在暗处接话的姑娘已为人妇,常向我母亲学织毛衣,做宝宝鞋,关系渐渐十分要好。冬夜的火炉边,说起当年事,我们都笑了。那些当时无以压制的愤怒、激烈和疼痛,在时间的河流里一荡,便只剩下故事一段,为今夜的炉火作伴。

[二]

入了冬,风越来越凛冽,有时候还飞几片薄雪。

真不是出坡干活的好天气。可是,家里圆滚滚的洋芋种已切块堆码在箩筐里,只等人手凑齐就开种了。种洋芋至少需要三个人手:一个挖坑,填土;一个丢洋芋,一个盖粪。挖坑俗称“打窝子”,是不折不扣的体力活;挑粪盖粪既脏且臭,不是自己的地没谁情愿伸手。只有丢洋芋这事,是个轻松讨巧的活儿,上手就会,人人都能胜周。

我们家没有田地,也没喂猪,家务事也有母亲忙碌着,家里齐整整三个娃,在种洋芋的时节,就成了屋场里的潜在小劳动力。通常在头天暮色将尽时,就有人在外头唤母亲。出去片刻,再进来时,母亲的眼风落在谁身上,自然就是谁要去帮忙了。被挑中的那一个,脸上做着没奈何的表情,心里却暗暗地高兴——从来都被当一群小野猴子看,突然有人“请工”请到自己头上,跟大人一般待遇,心里自然是得意的。

第二日一早,天色尚发着灰,母亲就叫起。迷迷糊糊穿好衣服,这就去了。炊烟袅袅,桌上早已热气升腾。吃完早饭,挎上主人家递过来的小篓子,踩着满是湿气的田埂,堆得满满当当的箩筐在大哥肩头晃晃悠悠,一路到了田间。

大哥搁下扁担,扛起锄头。我跪趴在箩筐上,手往底下一插一兜,扒拉满一篓子洋芋块。大哥锄头起落间,已经打了一串窝子,像地里长出的一排新牙。我拽拽肩上的布绳,让篓子垂到右髋骨旁,左手放在篓子里,右手满握一把,顺着越来越长的新牙,一步一步往前,手腕一抖一抛,土豆块滚进小坑里。开始还不顺手,偶尔一个丢到坑外,还得弯腰去拨弄回来,一来二去,被大哥落下好一段距离。心里不免有些发急,憋着一股劲儿只管埋头赶。好在挖第二排时,大哥还得顺便把头一排的土扒拉回去,速度自然就慢下来了。我落后他一步,瞧好他锄头落下后,手一扬,洋芋块滴溜溜翻个身,卧进坑里。后来渐渐手熟,篓子空了我蹦跶着去装满再窜回来,也只需几个扬手间就追上了。

地里的牙印越排越多,大哥的锄头也越挥越慢,头上冒起白气来。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排挖到底,大哥放下锄头,一边拿脖子上的汗巾抹一把头脸,一边靠着田坎坐下来,从裤袋里摸索出半张烟叶,舌头一舔,手一搓,裹成筒,塞进烟杆。点火时得两手合拢,虚虚掩住,遮挡从田地里窜过的风。火苗燃起时,大哥晃一晃烟杆,火灭了,一丝烟冒了出来。

我不高兴坐他旁边,烟呛鼻得很。有时他会从兜里掏把生瓜子给我,有时没有。我便搓着冻得发红发僵的手,在田坎边跑着玩。有一回勾着一根枯藤,扎扎实实扑下地去,手里的瓜子泼撒得一颗不剩。当时不以为意,谁知花开春暖时,田坎上下冒出了好些向日葵,油亮亮的叶子,笔直的杆儿。每每路过,总被大人一阵打趣。虽攥在手心的瓜子飞了,未饱口腹之欲,但一场无心之失,造化好些生命的延续,也算功德一件。

地一排排翻过去,天色也暗了。山的影子越压越低,暮色笼罩下来。拾掇好锄头箩筐篓子,这便算完成了一日的任务,赶紧撒开腿跑回家去,把挽留吃饭的呼喊留在身后。第二天必定要手酸腰疼的,跟母亲诉苦,被抛一个白眼:“去去去,细娃无腰,哪来的腰疼?力气用了才得来,莫叫唤!”

我心里忿忿,直嘟囔着再也不去了。但到了第二年入冬,那个篓子还是挎在我右髋骨上,只是绳子需放长一截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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