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夏，离家半年之后，我从上海小姨妈家出发回昆明。镇江大姨妈给了路费，但我不想买火车票。这个年代还买车票回家，丢不起那份人。我当然是混车回去。
慢车虽然耗时间、挤死人，但比较好混。我第一站混到了江西萍乡。车站的站前广场上挤满了人，广播激情洋溢地进行革命宣传，可惜那方言我一句都听不懂。想找个地方清净一下，但那些地方总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只好回到广场上，在人群中坐了一夜。第二天混上了到桂林的列车。
座位肯定是没有的，但还没有大串联时那么拥挤。我挤到车厢接头处呆着。列车走走停停，完全没有什么点。在随便什么地方，都可能莫名其妙地停几个钟头。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广西全州。车刚进站，就听见大喇叭叫唤：“不准打开车窗，否则不能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外面没有一点灯光，也没有月亮，漆黑一片。几个钟头过去了，车厢里越来越热。许多人打起赤膊，作为昆明人，没有这个习惯，我还穿件汗衫，结果脱下来扭了几次，哗哗地趟水。旁边有一位年轻妹子，身上也只剩下一件白汗衫。不能脱下来扭，被汗水浸得完全透明，一对乳房看得清清楚楚。说是穿着衣服，皇帝的新衣而已。
终于到了桂林，这是我心仪已久的地方，当然要好好玩玩。虽然时局混乱，为了生计，还是有人在漓江边出租游艇。那是一种柳叶形的小艇，仅比屁股宽一点。租船大妈告诉我，像骑自行车一样，要学的。果然，人一上去，船就翻了。好在岸边水浅，船也小；举起船来把水倒掉，再往上爬。经多次反复，终于成功。舞动两头划的浆，速度很快，遨游漓江。江水特别清，能清晰地细数江底的小石头；微风徐徐，风景优美，象鼻山就在眼前，感觉真好。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这样的小艇，非常怀念。
这也是我这次在桂林唯一玩过的景点。由于“武斗”，所有的公园都关闭了。我于心不甘，到处乱逛，找可玩的地方。看到一座小山，有树有草，上面还有个不错的亭子，就想上去坐坐。亭子里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姑娘正在窃窃私语。见我上来，就盯着我。等我走近，她们突然亮出两支步枪指着我，叫我赶快下去。大为扫兴，再没有了游桂林的心情。
那就找点东西吃吧，没有。火车站附近，一栋楼的底层，有个吃饭的地方。可是我几次走过去，都有人挥手叫我走开。我仔细观察，挂着招牌，明明是个饭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再次向那里走去。楼上突然有人大叫起来：“那个人过来几次了，把他抓起来！”经过审讯，是外地人，于是把我放了，警告“不许再靠过来了！”
只好饿着肚子苦等。终于又混上了到重庆的16次特快。到柳州城外，在一个叫雒容的小站，车又停了，而且时间特别长。人们越来越不耐烦，列车员也慢慢透出消息，原来柳州的造反派封锁了柳江大桥，不让火车通过。我们前面一趟6次特快，是到越南的国际列车，周总理亲自表扬的乘务组。为了捍卫国家和自己的荣誉，硬闯过去，结果遭到了机枪扫射。16次不敢闯了。是前进还是后退，正在向铁道部请示。
两种选择，都很要命。旅客们群情激愤了，分成了两大派：上海、江浙方向的旅客，大叫生命是最宝贵的，坚决主张退回去。但这对云贵川的旅客，又何尝不是性命攸关？那时候出门在外，带点钱和全国通用粮票，只够路途用的。一旦退回，就将流离失所，生存困难，所以坚决主张硬闯。有人悲愤地大叫：“就是不能前进，也不要后退。大家都留在这里，铁道部还要管我们。要是退回去、散了，怎么办啊！”两派先是相互争论，然后是组织聚会、发表演说、写请愿书；整个一微型文化大革命。
我在车站游逛，发现张贴着许多各公社“贫下中农最高法庭”“震妖风指挥部”之类“革命组织”宣判地富分子死刑的布告，心里发凉，觉得这里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不是久留之地。
事儿果然来了。列车上大约有一半人是没有卖票的，这让乘务组很不爽。不知怎么地，他们和当地的造反派勾搭上了，让造反派来查票。几个背枪的过来，随便抓住一个不顺眼的，一查果然没有票，就用枪托狠打，还要把那人赶出车站。那人惨叫：“我补票还不行吗？背井离乡、兵荒马乱的，你们把我赶出去，我怎么办？”可造反派不答应：“再在车站上看到你，就要你的命!”
这下把“妖风”镇住了。于是排成长龙补票，列车员笑得合不拢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也补了一张从衡阳到昆明的车票。
铁道部的命令终于下来了：原路返回。后退派如愿以偿，前进派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我随车回到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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