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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 码石头



李能敦 /文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宅在家里,很惭愧地说,我倒是很觉得惬意的。这样宅一年,我也乐意。说惭愧,宅家虽然也是抗疫硬性要求,但毕竟无比地安全和轻松,相比在防控一线殊死搏斗的白衣战士和其他工作人员,我们任何舒适、愉悦感好像是不应该、不合适的。我住在城郊。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子,院子又连着一片几百亩的坡地,长着些杂树、灌木和荒草,直到江边。所以,我的宅,跟城里居民困守斗室的宅倒是有很大差别,跟农村尤其是那些散居的农户的宅倒有些相近,只要不跟他人接触,农民下地干活也是允许的,我的活动空间也完全足够,想干点什么都行。

工作呢,也在力所能及地做。因为供职于县文联,就发起倡议,号召、组织文艺分子都来创作正能量文艺作品。以诗文、歌曲、美术等作品摇旗呐喊,鼓舞自己和别人,增强斗志和干劲,或者哪怕就是一句口号——加油,这是有情感有善念的人,都自觉会做的。诚然,疫情的爆发,甚至社会每一个灾难,人们都可以找到一些我们自身的问题,反思、质疑也属必须。但是灾难当头,更为紧急迫切的,一定不是反思和质疑,而是行动,是同声一气,众志成城开展救灾救援。

所以,我们唱响《今天,我们都是武汉人》,我们期待《相约在春天》,那都是发自内心的歌唱,那些文字,都是和着泪的诗文,绝非作秀和做戏。如果真要说成作秀和做戏,灾难面前,这样的秀,这样的戏,该做,还要多做。没有这样的秀和戏,我们或将因太多的自怨自艾、指责内讧沉沦于灾难,覆灭于黑暗。

幸而,我们绝大多数的国人,都是感动、鼓舞于这样的作秀和做戏中。无论身在一线二线、前方后方,我们服从指挥,统一行动,共同演出了一场同心抗疫,且已胜利在望的大戏。

工作之余,就去码石头。倒过来说也行。码石头的时间实在比工作还多。

房子建在坡地上。当初开挖地坪,土石方直接倾倒在地坪外侧。土石滚落,石头滚得远,落在底层,泥土则堆在石头上,近厚远薄,在整个土石堆方的最下端,厚厚的石头,盖着一层薄土,栽什么都不长。如果我把那些石头清理出来,屋前这一面坡,就能多出很大一块有用的土地,无论栽树、种菜,都是好的。就是什么都不种,也是好的。在我心里,一想着厚厚的石头堆上面盖着薄薄的一层土,看着是一块地,其实不是地,是弄虚作假的地,心里就有一种不舒服,我就愿意做一些无用功,把石头和泥土分开,让它们各自有序存在于合理的地方,互不欺瞒。

这工程从去年冬月就开始了。利用一些零星的周末、节假日,刨出石头,码了一段石坎,长两米,高两尺;另外码了十来平方米、两尺来高的石头台子。整个可以整理的坡面,大概完成了二十分之一,算开了个头。现在,突然多出来大片的闲暇,久已中断的工程于是重新启动了。

土石堆里的石头以页岩、砂岩、石灰岩为主,花岗岩、玄武岩极少。砌墙码坎,花岗岩、玄武岩倒是最好的选择,坚硬,有棱角,块面规矩,容易咬合。我这是整理土坡,就地取材,有什么石头就消化什么石头,当然不会为了美观特意从别处弄来花岗岩、玄武岩。事实上,我相信,我已经用这些全不将就的页岩、砂岩、石灰岩码出了比较像样的石坎,每一块石头大体放对了位置,石头与石头犬牙交错,紧密咬合,石坎立面大致平整,整体结构稳固,轻易倒不了。没用稀泥,没用水泥沙浆,没用任何粘合剂料,甚至锤头都没用一下——根本没带这工具,完全徒手操作,石坎码到我这水平,算得满可以了。

我扒下土石堆表层的浮土,然后蹲在地上逐一拣出土中混杂的小石头、石子儿。拣满一撮箕,就端去倒在已经码好的石坎内侧用以填仓,或是再远走几步倒在去年就已成形的石头台子上。尽量多地铺上小石子儿,台子表面会变得平整,走在上面就舒服一些。

清理了浮土,接着就刨开石堆,就中选择大个的,搬去码坎,码石台子的外沿。其余的,搬去填仓,或是继续堆高石台子。

在十五米以内的范围,我来回走动,一遍又一遍重复扒土、拣石子儿、刨石头、搬运、码坎、填仓的动作,帮助那些大石头、小石头、石子儿完成它们想都没想过的一次转移、变身。

这是不是像西西弗斯干的事情呢?不一样。西西弗斯老是推着同一块石头,上了山顶,石头滚下来,再重新往上推。石头永远是那块石头。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留下。西西弗斯是否沮丧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情愿一个石头都没有还是庆幸总有一个石头推着玩。

我一声不响,专心致志地刨石头、码石头,满心感觉着平静和舒适。远处有白头翁、麻雀鸣叫。江里不时有轮船经过,轰鸣声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上行的船只靠北岸行驶,走到这面坡底下时,巨大的轰鸣震颤着土地,两只脚都跟着抖。即或这么大的噪声,也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平静和舒适。

扒开的泥土、深埋的石头,散发出腐烂的木质气味,掺和着喜湿喜暗的潮虫、马陆、蚰蜒的气味——石头缝隙就这些昆虫的巢穴。气味并不好闻,但这就是大地本身的味道。这些昆虫,见着时会本能地厌恶,但它们就是大地的一部分,消化腐殖质,加速落叶枯草的分解,让大地成为洁净的大地。就是新冠病毒,落在这些昆虫嘴里,估计也是可以像落叶枯草一样给消化解决掉。这块坡地,从我建房移居于此,从不喷洒农药、除草剂,在它上面生活着的昆虫较周边农田明显多出很多。我保存和维护了一块健康的土地。这个想法让我高兴。

我沉醉于劳动的单纯的愉悦中。这时候的我,大概就像一个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玩泥巴的小孩。码石头让我的身体和思想从其他事务中彻底解脱出来。这是多么放松的时刻呀。我灵便地支配着自己的手、脚,我的视力、听力本来已有年龄增长带来的比较明显的衰退,但在码石头的过程中都还能正常发挥作用。我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血液在汩汩奔流,感觉到心脏在平稳跳动,感觉到呼吸在均匀吐纳。阳光洒在背上,微风送来花香,我流了汗。

这比码字的感觉好多了。码字伤神伤身,码石头健身健神。对于文字与石头的操控驾驭的不同感觉,大概证明我不适合码字。码字不是我该干的事,我一直在勉勉强强地干着。我还想到,我曾经码出的那些自以为可的诗文,可能也都是一些漂亮的废品和垃圾,什么价值都没有,除了敝帚自珍。明眼的朋友碍于情面,也不肯告诉我真想。这倒是像西西弗斯一样的悲哀,甚至更甚。

我不着急,不想着多久完工,只是悠哉游哉地刨石头,搬运,整整齐齐把它们码起来。石头被我从泥土的覆盖和黑暗的囚禁中扒拉出来,太阳一晒,风一吹,难闻的腐腥味也没有了。原先散乱无序,现在给重新组织起来,有条有理,成为一个紧密的结构、有机的整体——一段稳稳当当的石坎、一个厚实巍然的石台子。在这个叫做“竹里”的院子,这些纯粹石头的堆积体,堆积了空间,也堆积了时间,成为代表地球古生、元古年代的原生态雕塑。我一直遗憾这院子没有一个具有历史感的事物,房子是新的,树木大多是新栽的。先于房子长在坡上的,有十多棵柏树,大的碗口粗,了不起十几二十年,也还年轻着。等树们长大,有些老的感觉,我也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原本也是想到,要找一个大的有点造型的石头立在院子里,石头总是历史悠久的。这满坡石头不少,却都是不上台面的小石头、丑石头、普通石头。山上好石头到处有,得找人找车,还要找吊机,费力费钱,就一直没落实。在院子东北角,我把三棵小黄葛树栽到一个坑里,七八年过去,它们如我所愿长到了一起,成了一棵树,是它们三棵加起来的年龄才有的大树的样子,成了“竹里馆”的一个风景。我早该想到,对于石头,这其实也是一个办法。石坎、石台子,就是我用无数小石头、丑石头、普通石头建造的石头雕塑。所有的石头,完成了它们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一次变身,个个扬眉吐气,光彩熠熠,以集体的形式、雕塑的名义充分展示着石头和超越石头的美。


以石头为材料的建筑,露出石头,天然是美的。埃及金字塔,是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码起来的。比金字塔更早,英格兰南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树起了巨石阵,平均重达30吨的石头屹立在原野上,尤其有用三块巨石横竖组合成门的形状,以石头的宏伟、恒久,显露人类的伟力。希腊帕特农神庙,是在石头山上,用精加工的石头乃或石头雕像,建起一座人类历史罕见其匹的艺术殿堂。我国的赵州桥,全部为石料建成,历经1400多年的风雨,至今俏立于洨河之上,风采依然。在西藏,随处可见玛尼堆,最简单的可能就是两个、三个石头的重叠。天高地阔的荒野,一个人也没有,这些玛尼堆会让我们安心和温暖,我们知道,这地方虽然空旷,但有虔诚的人走过,并且留下了他们的祈祷和祝福:吧呢呗咪哞。甘孜藏族自治州的甲居藏宅,全是就地取材,用页岩砌墙,墙面显露石头,极有本色之美。巫山农村很多牲畜圈,就是石头干垒,上面斜盖着棚顶,经久耐用。在海拔1400多米的红椿乡一个村子,曾到过一户人家,住着一座老土墙房子,旁边有一石头墙的偏屋,作灶房。那是玄武石的石头墙,青黑的颜色,与土墙、院坝的泥土色对比着,冬日阳光下,青黄分明,煞是好看。房屋前面,长着一棵房子两倍高的核桃树。是本地老品种核桃,只有老品种,才能长到那么高大。那一刻,我真有点喜欢那户人家,愿意在那里多待一会。


其实,在“竹里馆”所在的这面坡上,在杂树灌木丛中,我也发现好几处残留的石坎,应该是以前坡田的田坎。这田,现在村里健在的老人都没种过,估计荒废至少一百年了。田坎下半部分有一些大石头,上半部分码得明显随意一些,完全是手边有什么石头就用什么石头,不管大小、形状,不管咬合不咬合,码起来就行。就是这样的坎子,也还管了起码上百年并还继续存留着。石头表面覆盖着干皱的苔藓、地衣,白石头变成了黑石头,满腹风雨沧桑,却是静默无语。与它们不期而遇,就是有缘。作为同一面坡地的劳作者,我好像与一位先人面对面交流码石头的心得。我不无自豪地告诉他:我的坎子比他码得好。先人也许回答:对,你有时间,你不着急,随便你慢慢悠悠码去,码着玩。我就没有话说了。的确,我把码石头当做了目的本身。而对于先人,他的目的是造田,码石坎是造田的要求。他是抢时间的,坎子早一天码好,就可以早一天种上包谷红苕。这两种码法,出发点、落脚点都不同,剩下唯一的共同点倒在于:作为石坎或者说石头的堆积体,它们会以石头的稳定恒久地存留于世,历经沧海桑田,等待与下一位有缘人不期而遇。我相信,只要巫峡江边这块被称作“小下马”的坡地用途不发生改变,不被政府规划进入某某区域,我精心码就的石坎、石台子,连同我手造的竹里,一起传诸子孙后代,一定可以保存几百年、上千年。这比我的诗文存世肯定久远。单以存世时间长短而论,我个人一辈子的经典之作,不是诗文,而是这一道石坎和这一个石台子,当然,也许还包括一棵我还没有栽植的大树。

夕阳西下,落到巫峡上口的尽头。我感觉力气用得差不多了,腰酸背痛了,不得已起了身。转悠一圈,周身打量石坎、石台子,看着它们今日又明显增加一定体量,像蹲着马步稳稳扎在那儿,格外敦笃壮实,心里十分欢喜。忍不住还要再码两个石头,直到天光暗淡,不能不收工回屋里去。地方志——如果有村志的话,应该这么记录一笔:公元2020年,庚子春,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县境亦有染,村人李某某于宅家期间,独力施工,码石坎、石台子各一,共百余立方。这是我为竹里,也为这面坡地留下的风景——未来的遗迹。许多许多年之后,如果有一位男女,不管他体内流没流着我的血液,当他面对这两处有些莫名奇妙的石头构筑物,如果他约略体会,心里想到说:这里曾居有一位先人,他喜爱乡村,喜欢这一块土地,还喜欢干一点体力活——啊,我是多么高兴!


春天已盛,巫峡两岸李花如雪。疫情就快结束,宅家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了。我已经在期待明天。当我在房间坐得稍微久一点,当我在阳台、窗口眺望,血脉里又将顿时萌生一种冲动,像是生物钟觉醒,我又将对妻子、女儿说:我去下边干活了啊。我始终有点不好意思说,所谓干活,不过就是码石头。

2020324日,巫山竹里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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