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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裕炯:一张照片引发的故园情思(附旧诗文)

一张照片引发的故园情思(附旧诗文)

文/方裕炯

近日,看到一张题为“蓄水前的水口场镇一角”的照片(上图),拍摄者颜莲琼,系原巫山县移民局财务科长。
水口是我的家乡,老街多为清代及民国时期建筑,淹没于三峡工程2008年四期蓄水。这照片弥足珍贵,引起我一些童年的回忆。
照片左侧那座两层楼建筑物是水口小学,原址是我老家四合天井屋。右侧芳草地曾是一大块地坝,解放前是我家堆码煤炭、雇人加工水口面的场所。
我1951年冬在老屋出生,尙未满月,政府就征收老屋做了小学,征收地坝作为小学操场。我小学一二三年级,在原老屋读书。从小街进屋,一块一米见方青石嵌于三合土地面。老屋砖木结构,一楼一底,天井位于中心位置。
记得我6岁发蒙,上前楼向雷兆凤老师报名上小学。她问我家庭成份,我说贫农。她不相信,要我再去问问父亲。父亲靠在罗家后院竹椅上,再次对我说:我们家庭成份是贫农,我们把田卖了,解放时没有土地。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一切宛如目前。
记得操场外侧是一排大槐树,槐花开时,蜜蜂嗡嗡,芳香扑鼻。
小时候,我们在操场上看过猴把戏,看过电影,开展过多次体育活动。
记得一次集合走步,余先之老师把操场边别人堆码的柴禾搬到一边,一只大乌龟带着几只小乌龟跑出,我们一片惊叫。余老师一只只捉了,甩到操场外临河庄稼地里去。

记得一次课间休息,我们几个男同学跑去小河李家沱洗澡,我潜入深水,从岩洞里捉到一条岩斑鱼,约二两重。上课铃响了,我们抢穿上短裤,飞也似地跑回教室上课。
2008年10月,三峡工程四期蓄水,水口老街被淹没。笔者曾于1994年写过一则短文、2008年写过一组诗追忆水口。现附录于后。
 

三峡水淹没的水口老街

(写于1994年)

水口码头机动船(胡佐成摄于1992年)

小河与宁河交汇的岸边,涌一眼四时叮咚的清泉,清泉边挺一株千年不老的古树,古树边生一条百来户人家的小街,小街名水口。
水口,唐代称泗水关,相传为宁河过往船只查货纳税的地方。南宋嘉定八年(1215)和明洪武四年(1371)曾在此设水口监。据说,水口“将军包”安葬过一位将军,水口楼门子居住过一位蔡姓状元,怎奈世代袭说而无从稽考。距水口1公里小河岸侧绝壁上,有几个残留人间烟火痕迹的岩洞,相传水口人在这儿躲过八大王、白莲教。现今的水口人都是明清湖广移民后裔。
在清代,令水口人自豪的事有两件,一是杨家制作的银丝水口面享誉四海,成为贡品;二是方家出了位恩进士,那候补州判虽未赴任却也名声远扬。民国时期热闹非凡,源源不断的挑力背夫和骡马队把煤炭从十多公里外的煤窑运到水口,又被川流不息的船只运往外地。解放前夕,水口随国运衰败而潦倒,十有九户缺衣少食。
尽管如此,水口仍小有名气。有言为证:“湖北有个‘扯垮庙’,水口有条‘扯垮街’”。原来,戊寅年(1938年)农历六月二十三日(7月20日)发大水,北来南往的宁河想把水口带到长江,西来东去的小河仗义拦截。是时,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水口楼可洗脚、街可泊舟,人们呼儿唤女、扶老携幼在街后乱坟岗避难。宁河受小河阻拦,采取迂回战术,拽住水口向北生拉活扯,水口房屋搂着房屋拼命拔河。较量结果,水口虽立于不败之地,但列架屋均朝北倾斜。
解放了,水口步入新社会。短短几年,乱坟岗成了粮站。透过紧傍粮站新修的公路,人们感受到跳荡的时代脉搏。不久,为了“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全国大炼钢铁,水口人家家户户献出门板、寿木在宁河搭起一座木桥。桥上,背炭挑矿,人来人往;桥头,高炉林立,昼夜火红。谁料不几日,水涨桥垮,转眼灰飞烟灭,接踵而来的是“三年自然灾害”。灾害过后又发高烧,家家户户板壁涂成红色,用金黄粉写满“最高指示”。当卫星发出“东方红,太阳升”乐曲潇洒遨游太空,人们疯狂得手舞足蹈。
那时,水口流行一则有关三大姓的民谣:“龚家会打鱼,陈家会下棋,谢家会扯皮。”
水口十户人家九户有网,哪家不会打鱼?就是深水徒手擒拿十来斤重的娃娃鱼、鲇巴浪(鲇鱼)也非龚家专利。但要在云动岸移之时,手疾眼快,以篙竿代渔叉掷杀游鱼,就非龚家莫属了。好在水口有小河、宁河两座天然鱼库,三年灾荒时期缺粮断炊,无瓜菜代有鱼可代。
水口人普遍爱下棋,唯陈家棋高一着。而下棋最逗人看的,要数韬先生和恕哥儿对垒。恕哥儿走了误着,韬先生眉飞色舞:“哪个兴悔哟!这叫放香饵钓鳌鱼,贪吃上钩,能怪我么?”韬先生走了误着,恕哥儿义正辞严:“你,你敢悔!我,我就没、没悔。”韬先生摇头晃脑:“毛主席教导我们:‘犯了错误有什么要紧,改了就好。’我走错了应当改正,毛主席就允许人家改正错误,谅你也不敢凌驾于伟大领袖毛主席之上。”在里三层、外三层看客的哄笑声中,恕哥儿横眉怒目:“你、你、你痞、痞!”唉!韬先生为人处事何曾“痞”过,他只不过家境贫寒,借酒浇愁浇不起,只好借下下棋说说趣话开开心而已。
至于扯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家没有过绊磕,岂独谢家?那年头,说水口乌烟瘴气并不过分。每当夏日傍晚,家家户户燃野蒿、黄荆树枝叶熏赶夜蚊子。这奇特景观源于蚊帐短缺。
斗转星移,“扯垮街”早已被一面面青砖墙矫正。那夏夜烟火奇观也多年绝迹。人们津津乐道:会下棋的陈家三个“过河卒儿”十分了得,一个在本地区任教委主任,一个是云南某市小有名气的邮电权威,一个精通英语、多次充当翻译出使国外。这三位文革前的大学生,为水口人装点了门面。
不必见怪,当1950年代漂流的桥之梦真实地再现于水口人面前的时候,随着两个巨大煤坪的空虚,水口人生活不再充实。
1970年代,穿梭的汽车每日将百余吨煤炭由福田运往水口,又被穿梭的机动船运往外地,水口因“装不完的福田、塞不满的水口”而获得“小汉口”的美称。
1980年代,巫(山)福(田)公路通车,水口一度冷落。待巫(山)官(阳)公路、两巫公路(巫山至巫溪)相继通车,水口日渐红火,每日数以百计的运输车流动于水口大桥。
三峡工程建成之后,水口及水口大桥将被淹没,水口人开始为水口前途担忧。唯老年人乐观得很,他们说:水口是卧龙之地,卧龙之地还怕水么!
传说,水口原无水,一巨龙昏倒于此,观音泼净瓶水延续其生命,水口由此得名。
老人们说,巨龙叫回龙,羊耳山是龙乳,回龙观是龙头,水口街是龙舌,水口庙梁子是龙尾。可怜它困卧山丘,东有“大象”把关,北有“雄师”镇守,千百年难圆云海梦。民谣曰:“狮象把水口,回龙困山丘。要想龙抬头,水冲狮象走。”
我想,待到高峡出平湖,水口完成历史使命之日,说不定正是巨龙腾飞之时。
 

水口码头机动船(田永直摄)

故乡三绝

(2008年10月)
巫山水口有清泉,冬暖夏凉古树边。
忍看沉沦湖水后,依然日夜涌心田。
老街无语跳深渊,泪溅乡音湿故园。
少小登高扬剑处,一泓碧水一云天。
激流勇进化云烟,梦里常撑前舵船。
最忆炎天滚水去,裸身仰面浪花翻。
 

折迁中的水口集镇(摄于2008年5月21日)

写于2020年3月16日

(图片为作者提供)

作者近照及简介

方裕炯,1951年生,重庆巫山人。曾下乡务农、下岗打工,偶有所作,有感而发。巫山县作协会员,重庆市诗词学会理事,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曾获重庆市诗词一等奖,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奖。与人合著出版了《巫山移民史话》《截断巫山云雨——大移民纪实》《巫山三峡移民志》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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