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佝偻着背，头发灰白，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灰色的T恤衫扎在腰间，右侧的没有扎好，皱鼓鼓地在皮带上扭着。蓝色的裤子上粘了几块土灰。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从我身旁匆匆经过，要不是二叔跟我说，我压根儿不认为他就是我要找的民间剪纸艺人——张殿丰。老人很热情地把我领进他的屋里，我立刻被墙上挂满的各种剪纸画吸引住了。八骏图驰骋纵横，五牛图神态各异，花鸟鱼虫又各具特色。最大气的，当属“寿”字中堂。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寿”字，浑厚有力。“寿”字的上方是一个“福”字，两边各有一个简笔的小狮子。在“寿”字的下方是排列有序的十二生肖。“寿”字挂轴的两侧各有一对联小轴，上联：白发朱颜八旬寿，下联：子孙满院四世堂。字体雄健，四平八稳。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想不到用剪刀还能剪出书法的神采，我被张殿丰老人精湛的技艺惊呆了！当我和老人攀谈起来时，心里又添了许多感慨。
张殿丰，字雪亭，山东省博兴县店子镇辛张村地地道道的农民。今年78岁了（虚岁），从二十岁开始学剪纸，至今已近一个甲子的时间，一直没有丢弃，剪纸实实在在地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张殿丰老人命运多舛，朴实勤劳的他经历了许多坎坷磨难，但脸上很平静，他微笑着，跟我们谈起了他的故事。
张殿丰于1939年4月13日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由于家里很穷，从小他就住在沙王村的家境稍微宽裕的姥娘家。童年经历了兵荒马乱的年代。十岁那年，父亲却因病早早地撇下她娘俩离开了人世。虽然刚刚解放，但生活雪上加霜，年轻的母亲一边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一边和娘家人呵护着这棵幼苗。张殿丰上了几年小学，然后就下地干活，添补家用。叶落总是要归根的，所以在二十岁上，长大成人的张殿丰又回到了辛张村，回到了母亲身边。也就是从这一年起他喜欢上了剪纸。没有老师教，全凭自己摸索着学习。刚开始也不知道剪什么好，于是看见花剪花，看见鸟剪鸟。张殿丰心灵手巧，在那个惨淡的年代里，他因为一把剪刀而生活丰富多彩起来。
张殿丰在自学学会了剪纸后，又学会了一项绝活——扎虚棚。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扎糊虚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虚棚的主骨要用苇子或者高粱秸，用苇子最好，苇子细长，好操作。把苇子横竖搭起，用细麻绳或者细铁丝绑牢，四周固定到墙上，中间吊到檩条上，要做到横平竖直。然后先糊一层旧报纸做底板，等浆糊干了以后，再糊一层白色有光纸。这样，那黑褐色的老屋里顿觉得高档、亮堂起来。这只是雏形，绝活在后面。张殿丰取不同的硬纸板，用剪子剪出多个花形来，附到白色顶棚上，然后用一个灌着颜料的喷壶一喷，这白色顶棚上立刻印上了大花朵，顶棚之上成了花的世界。这还不算完，他又在顶子四周的墙上用纸糊了一圈顶裙，然后再粘上剪好的花花草草。蝙蝠是必不可少的，它代表着有福。再剪上几个红灯笼就完成了。这样扎糊的虚棚，在那个年代的乡村已经是高大上了。有一次，掖县的一个朋友来玩，发现了他的技艺，就邀请他去掖县老家扎糊了几间虚棚。当地的村民见了，为他的技艺所折服，争着要他出工。由于当时孩子还小脱不开身，他只去了两次掖县一个叫山后村的村子扎过虚棚。张殿丰的剪纸技术越来越娴熟，邻里乡亲有人去世了，就都来找他扎些纸草，有的家里过意不去，给他钱，他从来不收。以前发丧需要做祭，那时候家庭都困难，祭品往往是用纸包住砖头或者木头来代替，但是不好看。张殿丰又玩起了泥塑。他用板泥做成黄瓜、茄子、橘子、香蕉等造型，然后再涂上油漆，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样，这样就又为白公事增添了一道被人津津乐道的风景。张殿丰不但在白公事上为乡亲帮了不少忙，在红公事上更是出色。他打鼓打得特别好，并且还会许多打法，以至于后来邻村成立秧歌队都来向他请教鼓谱。他还自己编了一整套婚礼中各个环节的祝福语（像现在的司仪），从新娘下轿、过门，直到拜天地，诙谐、幽默、吉祥、顺口的祝福语紧跟一路，引得围观的乡亲笑个不停。那么些年里，他把那么多美好的祝福，送给了村子里一对对新人。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值好日子蒸蒸日上的时候，灾难却一次次降临到这个家里。十几年的时间里，他的三儿子、小儿子、小儿媳妇都因意外先后离开了他们。一直以来还算乐观的他，被当头打了一棒又一棒，这无情的打击让他产生了无穷的绝望。无数个日子天昏地暗，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天天以泪洗面。他喃喃地说，如果能让自己替孩去多好。许多老朋友知道情况后都来看他，为他宽心，陪他说话，但每次邀他出去玩玩，散散心，他都拒绝了。在无数个煎熬之后，张殿丰形如枯槁，看看还没成人的孙子，看看家里其他人的无奈，他咬紧牙决定从阴影里走出来。也没有其他事可做，他毅然摸起了剪刀，一头扎到剪纸艺术世界里去了。由于他的潜心研究，他的剪纸艺术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他的名气开始在乡里传播，有很多人慕名而来。2007年，他曾被镇上推荐到市里参加剪纸艺术展。前几年，他还被学校请去指导孩子们学习剪纸艺术。他对艺术的热爱感染着很多人，就像一棵老树开满了花朵。现在我堂叔刘世刚正给张殿丰的孙子盖着新屋。年近八十岁的张殿丰老人体格硬朗，白天忙里忙外，晚上在工地看门。说起盖屋，张殿丰来了精神，说他这辈子盖了七次屋（不包括孙子这次）。“在农村，盖一次屋扒一层皮的说法，一点也不为过。”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心酸历程里的自豪。
张殿丰的剪纸充满了乡土气息，或许他不知道什么叫做非物质文化遗产，他却在不自觉中继承发扬了传统文化。当我们谈起现在他的手艺有没有继承人时，他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他摇摇头，我深深地感到了他的无奈与遗憾。
张殿丰，一个没有多少学问的农民，一个与田野村庄相依为命的老百姓，却是一个执着、虔诚的大地的歌者！他的不离不弃的剪刀就是鲁北大地上一把抑扬顿挫的琴弦！
张殿丰先生剪纸作品《精气神》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刘树明，山东博兴人，1970年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诗歌散文小说在《诗刊》《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中国诗歌》《青海湖》《当代小说》《北京诗人》等省市报刊发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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