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常常忆起庄上盖屋时的夯歌。
那时，盖屋和娶媳妇，是庄户人家的两桩大事。人们辛辛苦苦忙活一辈子，省吃俭用紧巴一辈子，为的主要就是这两桩事。
常言道：种不下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盖不下新屋，几代人挤在一起，就娶不上媳妇。娶不上媳妇，留不下血脉，就眼睁睁看着断了香火。想想这些，真可以说是死不暝目。于是，盖屋和娶媳妇，就成了庄稼人永恒的生活信念和奋斗目标。
我小的时候，常听庄上人们说，不论什么年代、什么时候，庄稼人总要盖屋娶亲生儿育女，总要种地纳粮过日子。日本鬼子扫荡时，扔下锄头“跑反”“逃荒”，鬼子兵一撤，还要拣起锄头种地，不种地你就没饭吃。大进军时，驾起支前小车，一走几千里，战淮海，下江南，到头来还要高高兴兴把家还。在庄稼人看来，云山雾罩是靠不住的，只有土地最可靠；其它东西都是虚的，只有盖屋娶媳妇才是“上山拉碌碡”——实打实。盖不起新屋，娶不上媳妇，人们就会感到上愧对列祖列宗，下无颜以对儿孙晚辈。在乡亲们面前，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总觉得不如人。因此，不论生活多么困苦，只要有一线生机，人们就会以顽强的毅力奋斗不止，让儿孙们有个安身立命之地。
应当说，在那个年代，每一座新屋的立起，都奠基于庄稼人生生不息的伟大精神。那每一方青砖，都凝聚着庄稼人顽强的意志和不屈的毅力；那每一块土坯，都饱含着一份辛酸而又令人激奋的感情。不是吗？凡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又有谁会忘得了那高亢而又苍凉的夯歌呢？
盖屋，首先必须打夯，用石夯打牢地基。打夯盖屋，仅靠自家的人力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众乡亲的帮忙。若是打夯的号子叫了老半天，只是自己家的几个亲朋好友在扑腾，其他的乡亲们并不上前，主人就会十分尴尬，脸上就会觉得没有光彩。特别是垒墙上梁时，若是前来帮忙的人还稀稀拉拉不整齐，那就不止是脸上无光的问题了。一旦来场急雨，将土坯淋成一堆泥，那局面就更不可收拾了。不过，这类情况是极少发生的。看看天气不好，主人窜到大街上，两手抱拳一告急，人们是决不会见死不救的。
有一年，一位在外地工作的人，回到庄上盖屋安家。他大概是不懂得庄上的习惯，垒墙时没有准备午饭。人们干了一上午，又累又饿，他却撸起袖子看看手表，说：“十二点了，大家都回家吃饭吧！下午一点再来！”这下糟了，别说下午一点，三点多了还没来几个人。经别人提醒，这位先生又是作揖，又是告饶。人们见他知错能改，呼拉拉围将上去，那屋转眼间就起来了。乡亲要的不是一顿饭，而是一份尊重。
盖屋有没有人帮忙，靠的不是地位和金钱，靠的是平时的为人，靠的是人缘。乡亲们一个庄住着，谁也有用得着谁的时候。为人处事要思虑周全，多做好事，广结善缘。当操心时须尽心，该出力时应尽力，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帮人即是帮自己。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为儿孙栽树，让后人乘凉，遇事才会有众人相帮。若是为人处事只管自己，不顾别人，当睁眼时却闭眼，该上前时绕着走，只管前行，不问后路，四处无门朝天走，待到有事时，烧香拜佛都摸不到庙门了。
庄上的习惯，盖屋一般是头天晚上打夯，第二天垒墙上梁。打夯时，不用管饭。垒墙上梁，不但要管饭，有条件的还要蒸糕，寓意起高屋，日子蒸蒸日上。左邻右舍，庄里乡亲，互相知根知底。你若真正困难，让大伙吃菜饼子、啃咸菜，人们也没意见。若是你明明有条件，却装穷小气不往外拿，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却瞧不起。因为打夯不管饭，这时上前帮忙，往往更能显示出人们的大度和诚意。那高亢的夯歌一响起，人们就会纷纷循着夯歌前来帮忙。边走，还颇为豪气地议论着：“这年头盖屋，不容易！”“富帮富，穷帮穷，穷不帮穷还有谁帮穷？”
家乡常用的那种夯，是用青石碌碡摽成的。将碌碡竖直，粗头在上，细头朝下。在碌碡的一侧，用铁丝摽上一根夯把。靠着碌碡底部一圈，拴上几根夯绳，这夯就算摽好了。打夯时，由一人掌握夯把，叫做“扶夯把”，再上来几个人拉夯绳。这位扶夯把的人是这台夯的核心人物，是指挥官。因此，扶夯把，并非所有的人都能胜任，必须是身强力壮、上些年纪、颇有威望者，尤其是要会唱夯歌。
夯歌，就是人们打夯时喊叫的号子。不过，这号子不是一般的直着嗓子喊叫，而是有板、有眼、有韵味、有节奏、有起伏、有变化，带有几分唱歌的味道。这夯歌是古老的，它已经在庄上流传了数百年。但是，古老的夯歌并没有固定的行腔，也没有不变的内容，全凭打夯人由着情绪和心境来发挥创造。有时高亢，有时低沉，有时喜悦，有时苍凉。不过，夯歌就是夯歌，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夯。
夯歌是统一行动的号令，夯歌是人们心灵深处的共鸣。扶夯把的人，通过夯歌，统一众人的意志和力量，掌握着石夯的高、低、轻、重，指挥着石夯的前、后、左、右。同时，夯歌还能起到活跃气氛，振奋精神，减轻疲劳的作用。追寻记忆中的夯歌，那高亢的呐喊，那悠悠的低吟，至今还能撼动我的心。
（领）：乡亲们呐！
（众）：咳——哟！
（领）：一条心呐！
（众）：哎——咳！
（领）：咱高高地夯来咳！
（众）：哟来哟喂！
（领）：往东夯呐！
（众）：噢嚆——！
如果需要加快进度，掌把人就会换成另一个夯调：
（领）：抻起来耶么！
（众）：好嗨！
（领）：来打夯耶么！
（众）：好嗨！
（领）：高高地起耶么！
（众）：好嗨！
（领）：挨着排耶么！
（众）：好嗨！
（领）：腊月里耶么！
（众）：好嗨！
（领）：好热的天耶么！
（众）：好嗨！
……
就这样，掌把人一边领唱，一边掌握着石夯的高低和方向；众人则一边齐声相和，一边同时用力。若是遇上诙谐的掌把人，他还会一边唱着夯歌，随时把周围的人和事编进夯歌，看准谁唱谁，张口即出，出口成章，逗得打夯的人们忘了疲劳，惹得周围的人们哈哈大笑。
几台夯歇人不歇马，不停地起起落落。掌把人看看前后有段地基比较平实了，不需要发高夯狠砸了，人们也需要歇歇嗓子缓缓劲了，他便开始指挥打“哑夯”。打哑夯时，掌把人只是轻而短促地“嘿”一声，夯也起得低；拉夯人只是轻而短促地“咳”一声，也不必用大力。待到人们缓过劲来时，那高亢的夯歌便再次响起。
作者：张传桂，博兴县刘官庄张氏第二十一世孙，1949年11月出生。1968年3月份入伍，1974年2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长期从事新闻采编工作，曾任中国华艺广播公司总经理、总编辑。业余时间爱好文学创作，对新闻理论及中国传统文化有一定研究，著有《中国名乡大全》《走向彩虹》《八月的云霞》《登高望太平》《乡村风物》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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