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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蒌蒿满地芦芽短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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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冬天未见一片雪花或一滴雨水,这样干燥的暖冬并不常见。我不知道那些沉睡了一冬的种子或宿根是否如期发芽了。这个周末,转了几趟车,回到家乡的田野,我便安心了。植物,尤其这片盐碱地上的植物,远比人类想象的顽强。

时节早已过了惊蛰,土地仍没有雨水光顾和人工灌溉。有的田地里还残留着去年的玉米秸茬。那是上一季的庄稼,被遗弃在土地里,等待一场野火燃烧或铁犁碾压。更多的田地里已经铺满了最先发芽的野草野菜:芦草、茅草、荠菜和麦蒿等等。麦蒿是一种嫩绿的小野菜,像一株小小的油菜花,也开着细小的黄花,也结出长条的果荚,果荚里睡着她的种子。或许是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喜欢一切名字带蒿的植物——黄蒿、白蒿、柳蒿、播娘蒿......蒿草,蒿子,多么不矫情接地气,文静些的像齐刷刷的芹菜,泼辣的长成烧柴的蓬草。蒿子像许久年前的村姑——我们的母亲们,文静些的,溪边浣纱,窗前织布;泼辣些的,荷锄抡镐,拆缝浆洗。

土地已经松软,有芦草坚硬的芽扎了鞋底。你见过芦草,或还记得芦草吗?匍匐于地生长的小芦苇,倔强的,细看蓝绿色。这片土地上很多植物都是蓝绿色,想是它们吸收了太多盐碱又经历了太多暴晒的缘故。卑微的芦草有多顽强呢,哪怕是泛着碱花的土地,它也钻出头,泼辣辣、前仆后继长起来。刀割、羊啃、火烧,都拿它没办法。农人们对它的顽强深恶痛绝。春天耕地,就是为了耕出它们长长的、匍匐在地下的白色的根。小时候我们捡了,到溪水中冲干净,像嚼甘蔗一样咀嚼嫩嫩的芦草根。除了土腥味和苦涩,好像还有一丝甘甜。对不起芦草,你长在生长粮食的田地里,就接受一棵稗子和一棵稻子的区别吧。

很多人分不清茅草与芦草,其实它们是不同的。茅草要柔和一些,叶片身姿要飘逸一些。芦草是一介武夫,茅草则是清瘦的书生。《诗经》中,先民们称茅草为荑,也称美女的手——手若柔荑,就是说手如初生的茅草芽般柔嫩洁白吧。茅草也有芦草一样的白嫩的根,古书中称为茹。茅草会开出谷穗一样絮状的花,乡下人叫它荻花。开满荻花的坡野,春风一吹,悠悠我心,绿的赏心悦目,白的心思纯良。荻花是《诗经》时代先民们的玫瑰。“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两千多年前的爱情没有物质气味,只关乎田野与劳作,关乎青年男女发自心底的愉悦。我常想,若是我能在自由自在的风里收获一束盛开的荻花,该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

农人们对白茅草的感情要好于芦草。茅草更接近于家园故国,在很长的时期,它是先民们遮风挡雨的房顶。今日,它仍长在农户的墙头上,瓦楞间。春天变绿,冬天发白,来年再变绿,秋去又发白,生生不息,轮回往返。

有什么最能代表春天呢?除了过眼繁花如梦,还有哪些真实的眷恋?对我来说,一盘荠菜水饺就是春天的味道。荠菜有着季节与土地特有的清香和野气,它在我的家乡叫做荠荠子菜。这个称呼里,有它的弱小,也有农人对它的喜爱。我在县城居住的那年春天,和朋友欣挽了篮子到野外挖荠菜。回来后,我和面,她洗菜。她大大啦啦,粗手笨脚,连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只淘洗了一次水,就剁了馅。最后,那一锅水饺带着无法下咽的牙碜,喂了邻居家的狗。我非常沮丧,一锅水饺毁了,好像整个春天也毁了。可现在回想起来,总是开怀大笑。亲爱的欣,你长点心吧!

我家的祖茔恰好在自家这片田地里,当然坟包上也铺满麦蒿、芦草、茅草,还有很多小动物的洞穴。我并没有过多留意过这些坟包,直到两年前奶奶也埋在这里。以往的这个时候,奶奶又要买来烧纸,用百元的大钞印过,清明节时烧给先人。她去世后,却没有人用这种古老虔诚的仪式祭奠她了。奶奶葬在我爷爷的坟里。爷爷是我最敬佩的老人:勤劳,勇敢,聪明,矫健。少年时代,他打鬼子,许多次出生入死。老年时代,他带领父辈们做起小生意,在当时万元户还是报纸上新闻的时候,我就记得他经常把一捆捆的钱藏在放杂物的瓮底。可惜在他60岁出头,正在掌舵家族生意的时候,突然被疾病困在床上,而他的后代并没有足够的头脑完成他设计的致富路线。我感觉,命运对这样的平民英雄过于残忍。

少年时代,也是在这片田地里,我的大伯母经常和我说起家族往事。她一边往嘴里塞着酸酸的野菜,一边津津乐道我的老爷爷。那是个风流的白面书生,一个脾气温和的乡间绅士。他在三十岁那年从济南回到乡下,带回来一位来历不明的美丽女子。1960年春天,田里的野菜还没有发芽,养尊处优的老爷爷已饿得气息奄奄。他费力叫过我的大伯父交代后事,或许是交代他藏匿的财物。他的小妾坐在一旁虎视眈眈,只有7岁的大伯父不敢上前。我老爷爷无奈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或许在他文人的感悟里,金银并不比一把麦麸、一捧糠米更有用处。大伯母是个非常迷信的人,她总警告我,说坟里的祖先会在夜里出来游荡。她在生活中遇到一点难题,都要到祖坟前讨主意,虽然一辈子也没讨到一条。

那个时候,每年暑假我都要在田地里劳动。夕阳不知不觉隐去,暮色四合,天那么低,像一口锅样地压下来。农人归去,暮归的乌鸦凄厉地叫着。我蓦地想起大伯母的警告,提了鞋往家跑。那窄窄的、弯曲的小径被农人的脚踩得光秃坚硬,旁边却依然生长着茂盛的野草:车前草、苍耳子,婆婆丁和苦菜则高举着一模一样的小黄花,叶片上的露水打湿我的小腿,凉凉的。我感觉后颈有冰凉的风,像冰凉的口气吹过来。我终于被吓哭起来......

那是我柔弱的少年,如今的我即便真地遇到逝去的祖先,我久别重逢的亲人,只会平静地叙叙旧:你们是否安好?而我在人间又经历了怎样的沧桑?

春风再暖一些吧,再暖一些,麦子便拔节生长起来了。清明节也快到了,家里的父辈们又要来上坟,照例把坟头清理得干干净净。

清明后,农人们便开始一年的春耕和放牧。茅草也长得更高,一丛丛白荻花在风中摇荡。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作者:张迎,山东沾化人,公务员。业余爱好读书,旅行,喜欢以细腻笔调记录生活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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