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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们越来越迟钝，而是四季转换，日月交替太没有新鲜感了。秋走了，冬就来了。树叶落了，雪花就飘了。就像我们背熟的一篇课文，知道开头，也熟知结尾。那种初识的激动，已随岁月的增厚而烟消云散。平庸就是这样慢慢附到我们身上。等我们习以为常后，却已无法摆脱。
可是，一次日出拯救了我。拯救了一个麻木的心灵，拯救了一个迷途的人。它把我从平庸的生活中拖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然后让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我感谢这样的安排。这也是一次神奇之旅。
1
天不冷，街上人不多，只有炸油条的一对夫妻在路边忙活。
村外安静，两只鸟在平平常常地飞。河水纹丝不动，岸边的芦苇也暂停了思想。
太阳还没出来，我就在桥上看两只鸟，飞来飞去。一会儿，飞到芦苇丛里，一会儿飞到电线杆上。线杆上，有个鸟窝，孤零零的。
芦苇枯黄，近乎白色。风一吹，它们就随风摆动，好像立场不够坚定似的。
远处，路轨长时间沉默。火车不来，它们就心安理得地躺在那儿，从不惹是生非。
铁路和河岸之间，有一大片空地。有许多车辙，纵横交错。辙不深，里边满是水，结了一层薄冰，亮晶晶的。真不忍心踩它们，害怕弄疼它们。
就在我走来走去的时候，蓦地一抬头，太阳出来了。红红的，大大的。是深红，红得扎实而又热情。照到冰上，留下一道带状的红。红白相映，晶莹美丽。
河水活泼了许多。水面上金光闪耀，像撒了无数的金子，闪光的金子。
两只鸟儿，不见了。它们肯定在太阳出来后，找食去了。除了食物能让他们以死相拼，别的真很难让它们如此了。
芦苇晃动得厉害。天亮了，有些问题引发它们思考。比如，冬天鱼儿出来晒太阳吗？为何铁路总是弯弯？
如此深奥的问题先放一边吧，现在重要的是如何迎接新的太阳。
这时，一只鸟飞来。它告诉芦苇：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2
天冷了。太阳也赖床了，迟迟不出来。裹住它的是一条浅红色的云带，比粉红颜色要浅一些的云带。一颗星，挂在南面的天空。整个浩瀚的天空就这一颗星，闪闪发亮。东关村还很安静。一辆车从胡同里开出，速度很慢，前灯开着。
天亮得不彻底。淡红色的云消退了，东边的天空被发白的云占据。但不长时间，灰白的云渐渐变色，淡红，深红，赤红。接着，一个大大的太阳，露出头。慢慢向上，只几秒钟，一轮红日横空出世。还没等过多长时间，赤红又变成深红，深红又变成淡红。淡红色消失，太阳和白云融为一体了。
日出圆满结束，一场完全合乎初冬日出特征的日出结束了。天空清澈，空气干净，屋顶闪光。一个明亮清爽的世界，隆重诞生。
3
天上没有一丝云，干干净净的，像平静的海面。突然之间，一个大大的太阳，出现在铁路东边。没有任何背景，只是安静地挂在天上。像是孤独的样子。唯一能陪伴它的是一棵同样孤独的电线杆。它沉默地站立着，守护着这份独属于早晨的宁静。
能打破沉默的是从小河中升起雾气，轻，淡，飘在芦苇上面，是一幅江南乡村的水墨画。透亮，淡雅，不沾染一点世俗气。
芦苇不高，静止不动，挺立着，冷眼看身边的一切，包括刚刚升起的圆圆的太阳。也许，只有阳光能让它感受这个秋天残存的温暖。也许，只有阳光才让它摆脱昨日的孤独。谁说芦苇会思想呢？可不会思想，又怎能体会孤独的滋味？
只是，太阳一出，孤独就显得奢侈了。
雾气渐浓，水就丰富起来。它映照出太阳鲜红的脸庞。鲜红的，这深红，正迎合着秋的深刻。春是轻巧的，春风可以证明；夏是热烈的，雷声可以作证；秋是深厚的，高粱可以代言；冬是宁静的，白雪可以说明。
太阳升高，白雾散去。水面开阔起来，野鸭成为主角。一会儿飞一下，一会儿钻到水底。快乐是它们的。没有人饲养它们，它们就自己捉鱼吃，虽然辛苦，但却自由逍遥。它们也就有资格嘲笑高飞的大雁。何必飞那么高呢？你们不知道飞得高跌得重吗？其实，它们也不一定考虑这么无聊的问题。这时候，风平浪静，正是野鸭最快乐的时候，它们游南游北、游东游西，早已把祖先定的各种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当野鸭沉浸在遗忘的快乐时，一群大雁扑棱棱地飞远了。
光线强烈，水面波动起来。风一动，银光粼粼。那白光耀眼，像破碎的镜片堆积在一起。这时候，划一小船是合适的，再撒一把网更好。船融在日光里，网和鱼成为朋友。
是光，让世界联为一体；是光，弥合了所有裂缝。水面晃动着，岸边的猎人也放下武器。时间静止，远方的火车也急急地赶来。它们要摆脱眼前的苟且，诗和未知的远方在等待它们。
此时，温柔的日出适时结束，轰轰烈烈的日常生活马上开始。
4
河水就是一面镜子，它映照了整个天空。干净的白云，白发的芦苇，挺拔的杨树，都在水里，缓缓东流。
初冬的早晨，这面镜子更清亮，亮得晃你的眼。岸边，再搭配些穿着一身白霜的小草，就更美了。一夜霜降，小草的枯黄显得苍白、柔弱。
当然，擦拭这明镜的是刚刚出生的太阳。崭新的，血气方刚的它，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它从赤红赤红的云中，钻出头来，一下子就窜到高高的杨树上。杨树叶子已基本掉光，只剩下粗壮的树枝，刺向空中。太阳挂在上面，像极了春节挂在树上的红灯笼。不同的是，这灯笼光芒四射，温暖无比。
阳光已略有些刺眼了，杨树显得异常冷静。桥下水中，又有一座一模一样的桥，倒立着。巨大的钢铁栏杆，坚硬有力，和一棵芦苇相比，它让人觉得踏实。但站在河边的芦苇，却比钢铁妩媚多了。那披散的长发，随风轻轻飘荡，很容易让人想起三千年前的那个女子。那个在水一方的佳人，那个让人迷恋了三千年的美女。美人不在，那立在水边的芦苇，让人浮想联翩。于是，一个诗意的名字，传扬千古，人们总在初冬的阳光里，轻轻吟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有位佳人，在那水中央。
歌声婉转悠扬，响遏行云。太阳也为之动情，默然呆在空中。歌声停止，它才缓缓南移。周围的红晕，也渐渐消失。
岸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世界进入正常模式。
5
日出的一刹那，天与地就彻底分开。一个高远，一个踏实。一个装满了无数的星星，一个承载了许许多多的生命。一颗星对应一颗头颅。头颅或大或小，都隐藏着星星所有秘密的信息。太阳一出，星星们都躲到万丈光芒的背后。
人们却忙碌起来。鸡伸长脖子，尖声叫着；麻雀们站在电线上，交头接耳；蚂蚁们夹上公文包，开始上班去。道路拥挤，红绿灯或明或暗。蟋蟀们集合完毕，接受老板的训话。领导讲话刚一结束，它们便一个个跳到路边的草丛里。肥胖的小虫从玉米穗里钻出来，它要把昨夜的浊气放出来。吸几口新鲜的空气之后，再退回玉米皮中，享受着专属于自己的安逸。
河边的花儿，开始有些矜持，总是仔细梳妆打扮后，才肯出门。但一亮相，整个河两岸便骚动起来。柳枝伸长了脖子，麻雀叽叽喳喳，一片芦花赶紧躲起来。河水却不着急，它们还是慢慢向东流着。它们知道，只要看到大海，就能挣脱河岸的束缚，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6
有时候，真的很难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在哪儿。反正，我就来到了一个叫王木的村子玉米地里。沿着一条窄窄的土路，我走进一大片玉米地里。我立刻被许许多多的玉米包围。
玉米很高，每棵秸秆上，都有一个成熟的果实。红而枯的穗子下，是黄得坚实的玉米。不结果实的秸秆，会感到羞愧。挂着沉甸甸果实的秸秆是虚荣的，它们直直地挺立身子，目不斜视。我却小心翼翼地从它们中间穿过，鞋子被草上的露水打湿。因为鞋厚，也没有感到凉意。此时，唯一想做的，就是到达前面的空地，去迎接早已预约的日出。好在，我们都没失约，我刚来到两块玉米地中间的时候，太阳就来找我。天空就变成金黄色。为了更靠近一些，我爬到一座传输高压电的铁架上。视野一下开阔起来，很多玉米整齐地排列在我的脚下。一台大型机器在收割。秸秆被砍断、切碎，又被埋入地下，玉米留下。
隔着有些远，只能听见机器的声响。人们忙忙碌碌，而我却站在铁架上，看着日出构思一些无用文字。这让我羞愧万分。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一个不劳而获的人。野花遍地，杂草丛生，而我只站在高处看那没有实际用处的风景。并且，喜欢评论一朵花、一棵草的存在意义。其实，在一棵草的眼里，我比那棵秀穗的高粱逊色多了。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棵小草，即使它们已枯黄无力。
每一个生命都应得到尊重，每一次日出都应记住。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心里轻松多了，我对我爬到铁架上看日出有了新的认识。也许，爬上爬下，并无多大的意义，但爬到高处看一天唯一的一次日出，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了。能从平凡中获得永恒，能从萧瑟里看到生机，这就是这个早晨的价值了。我的内心汹涌澎湃，啪，就从铁架上跳到地上。当双脚再次着地时，我的内心踏实而舒畅。还有什么罪过不能埋葬，还有什么苦难不能承受呢？
再抬头看太阳时，我的目光坚定，且带有无限的柔情。像一个热恋的女子，看到情人；像一个深情的母亲，看到孩子。啊，真想拥抱每一棵玉米，真想亲吻着每一寸土地。那就让我就此化作一棵高粱吧，脚下生根，头上开花，挺立着，像个哨兵，守护着每一个脆弱而珍贵的生命。
7
此刻，我只想在天空，刻下一行诗：用背影飞行。署名还是用我在俗世的名字，以便让更多的人看到。
其实，这时候只有我自己和天空对话。对话随意，内容也是老调重弹。因为，我不喜欢在仰望中，表达自我。更不喜欢，它高高在上，俯视我的全部。还是喜欢，一堆新翻的泥土，因平起平坐而倍感亲切。
但面对那个刚刚升起的太阳，我却无法保持我的骄傲。那耀眼的红，吓住了我。它聚集了巨大的力量，想要烧毁一切。它把我的懒惰赶走。霎那间，我也积聚了无穷的力量。我看到了苍凉与繁盛的转换，看到了短暂和永恒的消长。还有一棵秋天的草，在计算着它离河岸的距离；还有一段铁轨，计划着它离终点站的时间；还有一片渔网，丈量着它和大海之间的里程。还有一条狗，也披上霞光，只是它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表达对那片光明的感激。于是，一个隆重的仪式，简化了。它努力地摇了摇尾巴，算是代表同类完成一个大典。
水面平静了，鱼群躲开水草。我也退到桥上。我目睹了一部史书的完成，突然明白，我是抵制了黑夜所有的诱惑，才获得了白天全部的恩赐。
8
早上六点多，天很黑。一个大大的月亮，挂在西边的天空。安静的，放着冷冷的清光。
雪没化，地面滑。路边的柳树，苍老了许多。冬天，来得太彻底了。柳叶还没落净，雪花就漫天飞舞了。
东边的天空，渐渐发亮。屋顶的残雪，也能看清。烟囱开始冒烟，空气中，有煤烟味儿。这是冬天早晨特有的味道儿。烟发白，淡淡的。从屋顶升起，一会儿就散开。空气，仿佛暖和了些。
一只鸟儿醒了，开始在空中飞来飞去。速度极快，嗖，一个黑影不见了。
云，变得有些红了。街上开始有人走动，整个村子慢慢摆脱睡意。
一个红球的轮廓渐渐在天空显现，但被厚厚的云裹着。它一点一点挣脱，开始露出半个身子，一会儿，全部跳到云层之上。它自由了。一个完整的、健壮的太阳，诞生了。红红的笑脸，还带着几分羞涩，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羞涩。羞涩的神情，只会在善良人的脸上看到。这会儿，我在太阳脸上看到了。不知它是否意识到自己的善良？
天亮了。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村庄彻底醒来。人们开始说话，然后各忙各的。太阳越升越高，离人们越来越远。直到被人忽略，直到颜色淡得和白云一个颜色。忘记了日出的人间，才是正常的。我也从五楼下来，来到人间，正常的，温暖的人间。
这个世界很美好。我一直这么认为。有时候，也有痛苦和失落，甚至悲伤，但我从不绝望。我从未对这个美好的世界绝望过。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当然，世界美好，不等于现实美好。我不会故意夸大现实的美好。毕竟，我面对的现实建立在客观而美好的世界之上。黑夜结束时，我洞悉这个秘密。理智地说，在这个问题上，我曾经愚笨透顶。我总是把我的美好愿望当成石头，去撞击那坚硬的现实之墙。石头轰然而碎，我刹那顿悟。
那么，就耐心地看一次日出。这是这个春天第一次看日出。世俗的日常，麻烦且漫长。除了吃饭，就是无聊的闲谈。我忍受了，并时时安慰自己。所谓一岁年纪一岁心，一年一年，我越来越麻木，看上去好像越成熟一样。但，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淡红，是那种可爱的淡红。圆圆的，自然而然的圆。水面，极其平静。里面，几棵芦苇，安静自得。我来得恰到好处。我目睹了整个日出的过程。
内心没有一丝波澜，安安静静地看完了一次日出，就像安安静静地读了一本书。书，翻到最后一页，主人公和美丽的小公主，远走高飞。可我却内心平静。故事结束，世俗的狂欢收场。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失去。
还是要回归主题。我不能因为赞美日出，而忽略了世界的美好。
作者：王晓振，山东博兴人，博兴一中教师，滨州市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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