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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情怀叫“娘花”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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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鲁北平原上一个偏僻的小村子。六十年前,渤海湾的海水一次次倒灌徒骇河,将这片土地淹没,人畜死伤无数,庄稼颗粒无收。海水淹没过的土地盐碱、贫瘠,野生着成片的芦苇、蒿子、蓼,是被外乡人称为“洼”的地方。

然而,在腥咸味儿的土壤中,十里棉田蓬勃生长,延伸出无边无尽的绿色。在不打多少粮食的土地里,棉花养育着人们,温暖着人们。由于拾棉花、纺线织布多是女人们的事,这里的人们也管棉花叫“娘花”。

寒蝉凄切,时节已经是仲秋了,明媚的阳光晒开了第一批棉桃。采棉的妇女们早已在地头忙碌,凭着经验,她们要在霜降前或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前,把棉花收仓。整个秋天,她们天不亮就要起床,蒸好一天的干粮,带上咸鸭蛋、老咸菜,煮上一锅绿豆汤,带到地头上,中午也不回来休息。

这是多少年留下来的分工合作。在秋天,男人们忙着砍玉米、割豆子、运输、秋种,女人们留在地里采棉花。每一个采棉的妇女都有一双不忍细看的手,骨结粗大,红肿粗陋。这样一双手,不等到冬天就会裂开一道道口子,竖起一把毛刺。在男人们都闲下来的冬天,这双手还要纳鞋织布,浸在冰冷的井水中洗衣做饭,这是世界上最辛劳的一双手。

天气转寒,她们穿起长衣长裤,扎着褪色的头巾,弯着的腰身粗壮结实。这总是让我想起米勒的《拾穗者》,三个衣着简朴,腰肢粗壮的农妇,在收割后的麦地里捡拾几只漏掉的麦穗。在故乡,很少看到窈窕的妇女,我母亲是个例外,尽管她也是一生劳作,并且生育过三个孩子。小的时候,在后院的偏房里,看到母亲端坐在织布机前“咿呀咿呀”地织布,窄窄的肩,细细的腰,背影的优美并不逊于一个正在弹琴的女人,那时她是一个忧郁美丽的少妇。父亲并不珍惜母亲的美,他一辈子都想出人头地,却从不为此付出半分努力,一生都在酗酒和怀才不遇的牢骚中蹉跎度日。渐明事理的我,为母亲的人生感到惋惜。

母亲在二十年前织的布,后来送给我们做了嫁妆。这也是故乡古老的习俗。我时常打开那块老粗布查看,年代久远,质地已经发黄发硬,竖条条的图案,颜色也不是当初的明丽新鲜。但一经一纬都清晰可辨,极少有断的线头。我想起那把被母亲双手磨得油光发亮的梭。想起她忧郁地坐在织机前劳作的时候,对女儿们以后的人生该是怎样祈祷祝愿。

当季节的旋律由窃窃私语转为萧瑟肃穆,连最顶上的小棉桃都被采尽的时候,棉花棵子也被收回家,作为过冬的柴草。

天地之间暮暮苍苍,田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桠和一座座沉默的坟。坟里住的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庄稼人,我的爷爷和奶奶也住在这许多坟中的一座。

在我的日渐模糊的记忆里,奶奶整日在灶前为一家人烧水煮饭,一直到她90岁。那时她的眼睛很是模糊了,每烧一株棉柴,她都眯起眼睛查看一遍,只要枝头有一线白光,她就要摘下来,攒成一堆,晒在窗台上。她到老年仍有宽大的骨架和双脚,你很难想象少女时的她是富裕的地主家的女儿。

据说我爷爷和奶奶的婚姻是两家地主的联姻,但是时代的风云变幻让他们为此吃尽了苦头。老人家的面容已经融化到时间的火炉里,唯一留给后人的是他们的勤劳、节俭和坚韧。

看到初冬的棉花棵被连根拔掉,被取暖做饭一把火烧掉,连青烟也不会留下一缕,我总想起这片土地故去的老人们,坟头连一块墓碑也不曾留下。

古人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诚不我欺也。

 二

在我的童年、少年,以至到城市读书之前,都要参与棉花的劳作。清明节后,黄河水汩汩而来,土地得到灌溉。到了谷雨,布谷鸟催种的叫声传遍田野的时候,棉农们便开始新一年的种植了。

这是一家人都要出动的大工程,耕牛把土地犁出笔直的土垅。土垅有多么湿润呢,壮劳力脱了鞋,脚后跟有规律踩过去,一个个窝就是放棉籽的地方。孩子们抱着盛棉籽的小盆,捻起三四粒种子放进去,铲了细土把棉籽盖起来。母亲倒退着,展开塑料薄膜盖起来,不时起身在薄膜两侧压上厚厚的土。太阳升高了,薄膜内挂满细密的小水珠,这是培育棉花的温床。等上一星期,棉苗出土,每个窝里挤满了肥厚碧绿的小叶子,探头探脑,从未辜负人们的期望。

十年后,这其中一个孩子——我的妹妹离开学校,离开故乡,到城市的棉纺厂打工,迈出她为生计奔波的第一步。她离开时,只带走一卷薄薄的棉花被子。在那个号称亚洲第一规模的棉纺厂里,车间温度终年在40度,机器没日没夜隆隆轰鸣,那不是母亲织布时的咿呀咿呀声,是机器敷束奴役人的鞭子声。妹妹带着厚厚的口罩,汗流浃背穿梭在一台台机床间。她的气管吸进了许多漂浮的棉絮,使得她经常咳嗽不已,只得在高温里戴上厚口罩。

那一年秋天,播棉种的另一个孩子——我也到了这所城市读大学。我躺在校园草地上看云卷云舒,坐在湖边青石上朗读朦胧诗,我和妹妹走了不同的人生路。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幸运,但肯定是惭愧的。

在那所巨大的工厂里,每天都有人慕名而来,每天都有人无法忍受劳累而去,只有妹妹长期坚持下来,并把家安在了这里。在她出嫁的时候,贫穷的母亲并没有拿出手的陪嫁,她到十多里外弹了新采的棉花,请了村里齐全的女人,缝了几床喜被。在妹妹和那堆花花绿绿的被子被迎亲车队拉走的时候,母亲纷乱的白发在寒风中飞舞。几年后,这一幕又在我的身上上演。

我对棉花的认识是肤浅的,尽管我也享受过棉花的温暖和抚慰,得到过棉花的救济和馈赠,却无法对棉花生出感激和诗意。相反,那是一种恐惧和困顿的回忆:炙烤的烈日,刺鼻的农药味道儿,压弯的腰和粗糙的双手。我想,对棉花生出诗意的人,并没有受过棉花的苦。附庸风雅的人们津津乐道齐白石的《棉花图》, 那句“花开天下暖,花凋天下寒”的题款如何如何巧妙,其实他们未必能理解农民出身的齐木匠,那大庇天下寒士的情怀。不是吗?

在今天故乡的田野里,一片苍绿的玉米地和豆子地间,只能找到两块沉默的棉田,分别属于我的大伯父和二伯父。他们都年逾花甲,又没有别的进项,每年靠种几亩棉花增加收入,维系本就节俭的生活。

这几年,棉花的价格持续走低,一亩棉田除去各项成本,收入甚微,却要付出巨大的劳动。故乡很少有人种棉花了,人们开始轮种小麦、玉米。虽然越来越极端的气候让他们知道,种这两种植物纯属靠天吃饭。他们早就做好打算,一旦风不调雨不顺,就去城里打零工,一天一百块的收入,比种地还要划算。只有冥顽不化的人才种棉花,我的伯父们就是典型代表。

伯父们的冥顽不化受到很多人的讥笑。二伯父还好些,每年秋天摘完棉花就早早出售,换成现金拿在手里。而大伯父总是以棉桃尚未剥完为由,屯着过完年。以去年来说,秋天棉商出到三块二一斤,大伯父不卖。等过完年,眼看到了新棉花下种的时候,街上连个收棉花的吆喝声也没有了,大伯才着急起来。好容易联系到买主,人家出二块八,大伯父只有同意了。可当扒开棉花垛查看时,里面有不少的次等红瓣瓣。棉商不同意之前的价格,每斤又压低了二毛钱成交。这是大伯父每年都要上演的一幕,他的行为遭到全村人的嘲笑:图什么呢?屯一个冬天,棉花干得透透的,还要防火防盗,到头来每斤少卖好几毛。他们根据大伯父过分节俭的性格分析:他是怕早换成钱,被人借去或不小心花掉,而棉花存在家里,最起码保过一个冬天。我不知道这种分析有没有道理,我更认为是大伯对每一缕棉花不舍的情感:寂静的乡村冬夜,独居的大伯父守在火炉旁剥棉桃,都是发霉或不成器的小桃。一壶锈红色的大叶子俨茶,一台年代久远的旧电视。他的每个亲人,谁能像棉花一样陪着他,打发每个孤独的夜晚?

村子里对我伯父嘲笑的人们也许早就忘记了,当年的这俩兄弟如何受他们爱戴。在他们壮年,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我的伯父们带领乡亲们走南闯北做生意。农闲的冬季,他们赶着驴车,带着锅灶被褥,到外县贩红砖、木材、芦苇。夜里不舍得花钱住马店,借宿到村民的牛棚里,说尽好话求主人烧些热水取暖。有了自行车的时候,二伯父带领更年轻的一批人,到寿光贩卖生姜。一筐生姜来回几天几夜,卖完能赚30块钱。那是上世纪80年代的30块钱!村子里婚丧嫁娶的、有个三长两短的,谁没有从他们手里借过应急的钱?到后来做生意更需要信息和资本的时候,伯父们的生意迅速式微下来。手里的钱因为一次次的变故,也因为亲戚们的借用,逐渐散尽。就算如今伯父们沦落为只能依赖土地生存的穷人,但这样辛勤的一生应该被嘲笑吗?

一如焦波《乡村里的中国》那个落魄的老文青,大伯父经常对我感叹:土地不养人了!

我便想:土地不养人了,人也不养土地了;那些聪明人饱腹的五谷杂粮,御寒的服装被褥,寻乐的美酒佳酿,能从哪里来呢?

作者:张迎,山东沾化人,公务员。业余爱好读书,旅行,喜欢以细腻笔调记录生活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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