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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消散的炊烟④:远方的来信

这个巷道似乎是太狭小了,又似乎太过沉寂,但是星星碎碎永远也摆脱不了我对它的依恋,我坚信无论它多么狭小寂寥而又那么似乎荒诞不经,在这个星球上总有它的经纬度可以标注丈量,尺度纵然是可以用尺子度量它的尺寸,但是心的尺度永远不会也不可能丈量出应有的尺度和高度的。 

常常记得修太爷爷在阴雨绵绵的日子里,独自蹲在屋檐下披一身似乎永远洗不净的脏兮兮的灰衣襟,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烟嘴闪着亮不时就让他咬出声响,旁边的小花狗趴在身边显得格外听话,雨滴有时溅在歪歪斜斜的帽檐上又打在睫毛上,失去光彩的眼睛就不眨一下,脸上一如这阴雨绵绵的日月。

显然,修太爷爷又在凄苦里盼他弟弟的来信了。

修太爷爷的弟弟叫修仙,一个人人称道又似乎很有希望和未来的人。

如今信息一如浪潮涌起,手机的流量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令人漠然,似乎短短几年人人都成了低头一族,心灵鸡汤一条条不断响起,好像总期待什么突然的惊喜,于是想到了久远的远方的来信——见字如面。 

一封遥远里的来信犹如黑暗里突然擦亮的火柴,似乎那么微弱,终究是光可以穿透夜的黑。

跃然纸上的似乎尚未干的字迹里透着墨迹的香,亲人的味道也似乎透在字迹里,笑容也在字迹里绽放开来,是真正的见字如面。

奶奶说:你修仙爷爷很小就去了很远的地方,有出息的孩子走到哪儿都出息,如今在外混的好了,天天吃白面坐轿子,该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吧。

轻声叹息里眯了眼睛透出希望又似乎是说给幼小的我们。

当放学后的我们屁颠屁颠窜进修太爷爷的家,喘息着从破烂的书包里翻翻捡捡,爷爷便会一叠连声地小心呵护:孩子,轻点轻点啊。声音慈祥而又焦急,当薄薄的一纸来信终于递给爷爷的时候,爷爷于是很放心地舒一口气,修太奶奶则总是会从悬吊的竹筐里拿一点好吃的出来,有时一粒糖果或许是一颗酥焦的花生。

捎信回家转交邻家,是我们做孩子的很荣幸的事情,当老师漫不经心地把信交给那个孩子,便会引来其他孩子羡慕的目光,除了能够得到夸赞外,一点好吃的东西充满了极致的诱惑了。

修太爷爷小心翼翼地把信塞进土炕上的某一个角落,然后精心准备几样青豆花生之类的下酒菜,烫一壶热热的酒,晚上独自悄悄把识字的二大爷叫来,读给他听,边听边喝着辣辣的酒,二大爷读一遍,就一些牵肠挂肚的话两人便探讨一番,如此三五遍,直至夜深两人微微眯了醉眼,二大爷的家人拍打门环才肯很幸福地解散。

大家知道,修太爷爷不肯公开让人知道有远方的来信,除了简单的问候之外,信封里往往夹杂着往来的邮票、全国通用粮票,随后也会有十元或者几十元的汇款进来,在猪肉仅有几毛钱的苦巴巴的岁月里,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不时就有人和二大爷打探消息,二大爷满脸的愤怒和不平:抠门,还不是怕别人去借。

然后啐一口,看似一副不屑的样子,脸上的羡慕和嫉妒总是掩饰不住的。

乡邻们家里人有出远门的,就怯生生去修太爷爷家,说些好话借几斤粮票或者几块钱,乡邻们往往是很不好得罪的,跌了脸面是非常难看的事情。 

一封封来信令修太爷爷格外自豪,也似乎很有尊严,相对封闭的村落在外有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他很高傲地走路,犹如大公鸡般披着衣襟探头伸脑,可是最终有一件事情让他老人后悔不已。

五大娘的儿子死活要闯关东,五大娘便携了儿子来借粮票和十几元钱,修太爷爷很是无奈,凄苦了脸一连三天都言称没有:我实在是没有啊。

后来五大娘的儿子仍是倔强着出走了,据说顺着铁轨一直朝着有风雪的方向前行,最终几个月后拉回来的是一具尸首,修太爷爷跪在僵硬的尸首边嚎啕大哭,边哭边唠叨:“是我有些糊涂啊”。

淳朴的乡情传递着浓浓的良知,愧疚或者说敢于勇敢地承认愧欠往往是最大的善良,我们似乎听够了很多的说教,微信朋友圈的往来里不断传播着如何修德,似乎永远在教导你如何做人,但是在我看来,永远不及乡愁往往更令我们记下这勇敢的坦诚和永恒的善良。

听奶奶说:五大娘五个儿子,为了给儿子找寻个媳妇,成天求亲告友忙不迭四处打探,最小的儿子尸体拉回来的时候分辨不出模样了,公社通知属于卧轨自杀,一纸找寻尸体通知也便草草掩埋了。

后来修太爷爷四邻八乡打探消息,终于花钱给五大娘离世的小儿子寻了门子阴亲,了却了自己的愧疚。

细细寻来,我们似乎有太多的不在乎,正像有些生命似乎太不值钱,比如徐渭,多次自杀并不是不在乎生命,恰恰因为太在乎太珍惜。有些东西看似不值钱恰恰是因为太值钱。

我们是否会因为一点的愧欠和修太爷爷一样敢于站出来哭拜致歉? 

二大爷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知道一封来信总是要讨点酒喝。

过不了几日,修太爷爷一准会悄悄叫了他过去,烫了酒念叨让二大爷写回信,字字斟酌,反复修改,成就了一纸,修太奶奶很小心地装进信封,用牙垢抿着信封的开口粘了又粘,总是惦记生怕粘不严实,又总是信封的开口被粘烂了,于是遭来修太爷爷的一顿怒吼,于是修太奶奶不得不和点面粉重新把信封粘起来。

赶大集的日子修太爷爷很仔细地把信贴在胸口处,小眯着眼来到邮局,很仔细的把头勉强探进小小的窗口,邮递员漫不经心地告诉他:放进外面的邮筒。于是修太爷爷极不情愿地出来又很仔细地打量涂着绿色的邮筒,绕过来又转回去喃喃自语:这家伙会走?把信掏出来又回去问邮递员,邮递员极不耐烦挥挥手不再理他。把信丢进邮筒还是不放心,蹲在旁边吧嗒吧嗒抽烟,夕阳西斜时,邮车来了他才放心地离去。

邮走了信又在凄苦里盼望着来信,薄薄的一纸来信,透着那么多的思恋、伤感、愁绪和欣喜骄傲。 

巷道里似乎又来了很帅气的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不停地按着响铃飞快掠过,幽静的巷道一下子被惊得鸡飞狗跳,只是成群的鸽子在悠然里响着哨音,绕来旋去,点缀的云朵也就格外白,天也就格外蓝,阳光也似乎格外耀眼。

偌大的一个自然村子,在外混饭吃的也就寥寥几人,于是来信、找人念信、探讨信的内容及至回信,也便演绎出一道风景了。

二大爷好像总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因为早年读了几年私塾便显得格外有学问,出来家门一副对襟袄也显得格外对称。

晚上大家不由自主地齐聚二大爷的家,顺着煤油灯如蛇的亮光,大家似乎都应该抽烟,满屋子一股烟熏的味道,不识字仍然要探出头看,于是二大爷逐字逐句读来信,有不明白的地方,探出头来的人便问:啥意思啊?于是二大爷不得不又重复再念一遍,并且要不停地作出解释,如此反复须几遍才罢休。

现在我看来,一封信足以让老乡们相互创造了可以交流的机会,接下来大家似乎应该讨论信的内容了,信的内容可以很好的传递外面的信息,往往争执几遍才肯罢休。 

往往争论来信者说的话:混的好不好?现在工资涨到多少了?混到什么级别了?顺便说说外面的形势如何如何?因为这关系到收信者的尊严和面子。

应该说:风景这边独好,二大爷家的灯往往很晚才可以吹灭。

二大爷一直因为读来信非常自豪。因为他始终可以喝酒。

因为来信、读信、回信全指望二大爷了,因此二大爷可以很高傲地背着手在村里串来绕去。

山爷爷频繁的来信他却从不曾看过。 

山爷爷最小的女儿叫文革,一个极有时代烙印而又足以很响亮的名字,听老人说:山爷爷曾经是全村的骄傲,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市里给领导做秘书,女儿尚在襁褓中的日子,山爷爷便被下放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四个孩子一下子甩给了平时不怎么劳作的山奶奶,于是寒冬凛冽里山奶奶背了包袱,拖着耙子搂捡干枯的树叶,盛夏酷暑拔野草挖野菜,田间地头总也甩不掉山奶奶背着包袱,满头的枯枝败叶的影子。

大儿子上了初中,山爷爷格外频繁的来信儿子完全可以读下来了。这是全村唯一不让二大爷读的来信。

夜里一家五口偎在一起,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的亮光,如墨的烟如游蛇在蜿蜒里游走,每晚山奶奶必须让孩子们听一遍山爷爷的来信,成了四个孩子必须完成的作业。

高考开始后,四个孩子先后考上了中专大学,在整个乡镇独一无二的骄傲。

后来和山爷爷的子女说起来信,信的内容大部分是让山奶奶坚守必须让孩子们读书,即使再苦再难也要坚强,一封封每晚必读的来信承载了一个父亲对子女的殷殷期望,成就了一个母亲柔弱里透出的巨大韧性。

如几米所言:有黑暗的地方必定有光。简单而又直指人心。

但是,二大爷非常惧怕有一封来信,当然是他的弟媳妇五婶子期盼的来信。 

五婶子长得人高马大,天生一副好身板,脚大当然不会缠的很小,因此父母因为五婶子的脚大,不好嫁人,草草托了媒人好歹嫁了出去,当然,既然是草草嫁人肯定不会找寻一个好婆家,因此,找了五大爷,五大爷天生的赌棍,有一天输急了硬生生把五大婶输了出去,五大婶哭闹撒泼,寻死觅活,终于不嫁,五大爷突然就得了什么病撒手人寰了。

一个儿子当兵去了,去了不几日来了一封信,言称穿了军装,于是从此音信全无。

解放后五婶拿了信四处找寻儿子,二大爷硬生生把信扣下了。

但是五婶从此似乎成为了村中的悍妇,像一个拾荒者就永远在野地里拾柴、割草永不停歇,平时和壮劳力一样挣工分,没有清闲的时刻。

五婶子经常念叨:我的儿子不会死的,我得给他盖好房,好娶个媳妇回来,伺候我啊,我那一天不能动了,总得有人照管吧?

凭着这种信念,五婶子一等就是几十年,中间也曾有人劝过她:那家人家老婆去世了,你可以有一笔很丰厚的彩礼有你掌管,五婶子总是咬咬牙:我得知道我的儿子在哪里?如果死了总的给俺来个信吧,可是我每年梦见我的儿子很好地伺候我,我相信我的儿子不会辜负我的,他一定会回来伺候俺的。

于是除了正常的日工外,田间地头总有五婶子的身影,似乎永远忙忙碌碌,谁家有织布刷机、劳鏊子、红白喜事也总有她的身影出现。

因此五婶子对二大爷扣了她儿子的来信愤怒至极,逢人便说:俺的儿子来信被俺哥扣留了。后来我们知道,二大爷扣了她儿子的来信是本着善念的。

五婶子一等就是三十余年,遥远的来信从台湾邮寄来了。 

那天整个村子欢腾了,因为当时台湾来的大哥连续雇了三天的电影来我们村子放映,最踢腾的当然是我们这些孩子。

当邮递员专程从镇子上赶来专门送一封信给她时,五婶子只是微微颤抖着讲:我说吧,我的儿子不会忘了我的。

于是乡镇干部领着市级的领导来了,先是把五婶子的平顶屋翻新了瓦房,紧接着刷了白灰。然后才领着儿子进来见娘,可是五婶子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孩子,这些年你去哪了?然后甩过脸冷冷地等儿子回答。

五婶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平时好像总是自以为是,但是我们的表现不见得比五婶子更高。

儿子哭诉着回答:当时我不知道在哪里当兵,认为只要穿了军装就是军人,可以打日本的,可是我没有见过日本人,反过来就如兄弟般打了起来,我是没办法啊,眼生生被人挟着去了台湾。

后来我和台湾老人沟通,老人无奈地叹息:那些干部只是关心我带了多少钱回来,要建什么工厂,我是一个平平百姓,在台湾也就是开了个水饺铺勉强生活,哪里有什么钱?还好,我带的钱可以盖几间瓦房,我娘不需要了,就把学校重新翻盖吧。

学校至今犹在,只是显得终于有些陈旧了。

儿子终归是孝顺的儿子,把五婶子接了去住下来半年不到,五婶子跑了回来,乡亲们不住地打听:那边什么情况?天天都吃猪肉吧?

五婶子只是冷冷地回答:好什么啊,尿尿拉屎都在屋里,住不惯啊,我在屋里拉不出来,儿子看医生,我急了,跑出医院走进野地,痛快着吗。

又说:我这辈子值了,做了火车又做飞机,什么都见识了。

有时邻人们痴痴地问:那飞机咋上去的?老人也便痴痴地回答:也就是和坐在蒲团上差不多,还不如坐在蒲团上可以盘坐,不得劲。老人满脸的不屑,于是问的人也便不再追问。

后来儿子不知为何就突然死了,五婶子近八十多的人前去奔丧,硬生生把儿子的骨灰带了回来,五婶子说:咱家的儿子就得埋到我的坟前,他爹死得早,台湾也是咱家的,凭什么埋在哪里?认祖归宗吗。

据说,五婶子为了骨灰和孙子儿媳打的不可开交,孙子儿媳均不认可,老人只是认儿子,没有办法把儿子的骨灰匀了一半出来勉强应付五婶子,只是瞒着老人家。

五婶子一脸的傲气。我想,这应是真正的傲骨,傲气应该是老人固有的吧,不然永恒的坚守,历练的磨难又是为谁?

五婶子直到前几年才去世,终年95岁,如果你活的足够好,请你活的足够长才好。因为一切的怨恨、荣辱、抱怨、无奈、愤怒等等均在你的生命里渐行渐远,最后只是剩下了宽容的等待。等待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

我坚信希望会永远像一盏明灯照亮你前行的路。

遥远里薄薄的一纸来信,昭示着多少的期待和愁绪,扯牵出来信人和收信人眷怀家人的浓厚的情致,于是想起了陆游的:写的家书空满纸。泪清流,书回已是明年事。薄薄的甚或有些泛黄的纸张,密密麻麻的字迹透出多少可触可摸的乡情。

于是悠远里似乎又传来李春波的歌声——一封家书,家书可以唱成歌而经久传唱,在信息泛滥近乎成灾的今天,一封来信犹显得珍贵而又厚重。

不敢也不曾忘记,心在流浪里回归家乡的那份踏实,真的期待有一封远方的来信,不仅仅是寄托乡情,更是惦记一种应该永恒传承的淳朴和良善,一种永不戒备永不设防的踏实的心路。

作者:冯吉岭,笔名哲理,现从事法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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