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开着自己的汽车汇入浩浩荡荡的车流的时候，都会让人联想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城市、八十年代的农村，那潮水般的自行车流，同时让人由衷地感叹：以前的自行车大国啊，如今真的变成了汽车王国！那立下汗马功劳的自行车，在城市除还保留着共享单车和骑行健身的一席之位外，实际用途已经被电动车取代，渐渐退居到人们怀旧的角落。
自行车，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眼里一直保留着“老功臣”的地位。它贵在自立自行，不用油电，不吃草料；完全依靠人自身的动力，快捷轻便又能载人驮货；低碳环保又健身利脑，真乃人力交通时代的神品。我小时候经常望着那转动起来银光闪闪的车辐轮在想，三太子哪吒的风火轮，神行太保戴宗的甲马，不过也就如此吧。
我那辆飞鸽牌自行车是父亲从北京买来的。那是1974年的夏天，我接到了一封父亲的来信，在打开的同时，凭第六感觉断定是有关自行车的喜讯。因为我梦见了，今早又有喜鹊在叫。父亲早就表示，说我过早地替他扛起了这个家，他说啥也得为我买辆最最期盼的自行车。当时，他的月工资才五十二块五，一辆飞鸽自行车就一百六十五元，我不知道这些钱是怎么积攒出来的。这还不算，在大城市里自行车、缝纫机这样的紧缺商品，每件都要用24张工业券。一个普通工人一个季度才只发1.5张，这24张券需要多少工友的携手拼接？那个年代，为了满足孩子们梦寐以求的愿望，父辈们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啊！
这个消息一传开，我的同伴们就立刻炸了锅，这将结束我们徒步到公社县城开会学习的历史，也将同时告别借车用的难耐。那时候，我们农村的自行车本来少得可怜，能顶搭的车子就更少了。谁能买到一辆新“金鹿”那就是天大的本事，推到集市上价钱立马翻倍。我的同事、公办教师曾说过一句逗乐的话，他宁愿背着粮食给邻居去磨面，也不舍得把心爱的自行车借给他人用。
秋后，父亲把这辆车子带回来。我那些狂热的同伴们轮流兜风撒欢过把瘾，在学校的操场上耍车技。芳七哥的车技最棒，在场中间放一枚五分的硬币，他骑车转一圈能拾起来。车子从胯下推出去，跑八步再跳上去，名曰“八步赶蝉”，犹如飞侠一般。别人都在喝彩叫好，我却好像被一屁股扽在胸膛上。我的车子啊，来之不易！
1980年，我担任的初中毕业班连续三年升学率在全公社夺魁，因此被选拔到社办重点班任教。当时，农村孩子要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就是升学，全公社的升学希望都盯在这两个重点班上。如此重大的责任压在肩上，让人马虎不得，怠慢不得，每根神经像紧绷着的琴弦。那时候，农村开始实行土地包产到户。家里的农活同样延缓不得，耽搁不得。种庄稼，如果一个环节出了毛病就会有全部告吹的危险，拿什么养家糊口过日子？靠工资吗？可怜巴巴，不足家人生病两磅水，不够种地一袋优质肥。我在离家十里的学校任教，这自行车就像古人的那匹马，每天快马加鞭，马不停蹄两头跑。春夏秋冬，风霜雨雪，起早贪黑，车轮滚滚不停地转，不知春夏走过多少风雨泥泞路，也数不清秋冬严霜冰雪中摔过多少跟头。
从1978年到1995年，十七年中我送走了十五级初中毕业班。那时候学校都有秋麦农忙假，但我们毕业班不放假，任课教师轮流盯班辅导。有一年正当麦收关键时刻，我在学校上完早晨和一上午的课，顾不得吃饭往回赶。出了校门一片乌云直压过来，霎时间闪电雷鸣，倾盆大雨顷刻而至，我被淋成了沐浴猴、落汤鸡。那自行车推，推不动；拉，拉不动，像个调皮的孩子，倒在地上打滚耍赖皮。我心里着急，一年的麦场不知淋成啥样子了。我扛起车子，走了七八里泥泞路。到了村头，我们村竟然没有雨，乡亲们还在打麦场。农民老艺人乐子哥专爱即兴编快板，见了我这浑身泥水的狼狈相，顺口就来了一段：
这位老师真辛勤，
当着教师当农民。
两头窜，两头奔，
咋就弄了个湿淋淋？
人家都是人骑车，
他就来了个车骑人······
逗得大家一阵哄笑。笑声中我一阵尴尬，一阵酸楚，真叫人苦笑不得。
我的中学时代是在文革动乱中度过的，学业都被写标语和办壁报栏占据了，幸亏在思想迷蒙中读了不少书，可来到教学上却日觉知识浅薄。教务主任曹老师是个目光敏锐，有远见的人，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的毛病：“你们这些红卫兵小将出身的人，知识面窄，基本功差，没有系统的学问，光凭一股激情不会长久。如果不抓紧进修，迟早会被时代淘汰。”过了几天，他搬来一摞书，有哲学、逻辑学、汉语言和文学史。他说：“参加全国高教自学考试吧，名我给你报上了，书我给你买来了，学不学由自己。”在这位严师加长者的激励下，我毅然踏上了艰苦的自学路。
那时候，考试听辅导都要到百里外的地区所在地。坐公交车等车转站得用四个小时，提前半天的时间还要住宿，不如骑自行车自己能掌握时间。百十里长途会使人精疲力竭，有时遭遇恶劣天气更是苦不堪言。那强劲的西北风让人寸步难行，我们几个人商量——扒车！拖挂汽车是追不上，那些拉砖拉沙的拖拉机最适合。瞄准一辆，趁它过路口减速时，左手抓住它那后挡板的右把手，右手小心掌握方向，被带动着飞也似地顺利到达目的地。其实，这种做法危险系数极高。我的同伴舜义就遇上了一个倒霉的坑，等发现已经跺不及了，一下摔倒差点丧了命。眼镜被挂在车上带走，甩了好几处伤不说，脸上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挥之不去的疤痕。
那追逐学业、追逐事业、追逐新生活的道路上，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苦衷。有心人天不负，经过卧薪尝胆的艰苦努力，那些年，我送出的初中毕业班每年都有硕果累累的收获，经过四年的自学考试，我获得了闪着金光的文凭。那辆风风雨雨伴随了我二十四年的老“飞鸽”，也折了翅膀。轮胎说不清补换了多少次。最后链条断了，换上了一盘新的，却更加驴唇不对马嘴。曾经为我立下汗马功劳的自行车啊，像一匹年事已高的老马，虽有千里之志，也力不从心了。后来，我骑上了摩托车、电动车，年逾花甲又拿到驾照堂堂正正地开上了轿车，终于追上了我的汽车梦。
作者：肖永明，山东博兴县人，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退休中学语文教师。有多篇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在省市县级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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