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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扁担

今年一开春,我和大孙女在老家的南园子里种上了两棵核桃树。

南园子,在老宅院的南面,与老宅院仅一宅之隔。小时候,记得南园子还有两间土坯小屋,后来,几经维修,也没逃脱坍塌的命运。这样,南园子成了一闲置园子。后来,又翻盖了两间停放骡马车的房子。其他地方,则开辟成了菜园子,种些茄子、辣椒以及大葱、丝瓜等农家时令菜。现在,里面有几棵生长了三十多年的枣树和几棵盛果期的桃树。因没有接通自来水,我便骑电动三轮车回我居住的前院用水鼓子带水,大孙女就去后院老宅看望老爷爷。

南园子木栅栏门

骑车刚回到南园子门口,就见父亲用扁担挑着两桶水,也来到南园子的木栅栏门口。我赶忙下车,接过扁担,将两桶水挑到园子里,把水浇到两棵刚栽下的小核桃树苗下。

看着父亲挑水用的这根扁担,我倍感亲切。这是在我的记忆中镌刻着深深的烙印、祖父曾用过的那根有着百年历史的桑木扁担……

祖父幼年丧父,与母亲及兄长相依为命,十来岁就入了家务,练就了一身养家糊口的本事。与兄长相继成家后,一大家子仍然生活在一起,搭伙过日子。大祖父承担了地里的营生,祖父负责赶集上店,把农闲时老祖母、祖母纺织的老粗布,肩挑背扛,拿到集市上去兜售。

多少个寒冷的清晨,启明星还在眨巴着眼睛,祖父就用这根桑木扁担,挑着布匹,行走在去集市的路上,及至赶到集市,眉毛和胡须上挂满了一层白霜。

祖父有一颗善心,给同族中几家没有儿女的老人挑水,一挑就是好多年。当时,其行为不被世人理解,甚至还被误解。然而,祖父依然如故,每天清晨抄起这根桑木扁担,给这几家老人送水的同时,也送去了温暖,送去了关怀。

生我养我的故乡洛王村,原名涝洼家,从村名即可知晓,地势低洼,十年九涝。春季作物,种别的,到了夏秋,耐不住水涝,种红高粱就成了首选。秋季,高粱成熟之际,也是阴雨连绵的时候。秋瘪子雨一连下上好几天,高粱地里一片汪洋。不及时收割,熟透的高粱在高粱杆上就会发芽。祖父干活很下茬(卖力之意),淌着没膝的泥水,先把高粱穗子钎(用特制的工具“钎子”,斜茬把高粱穗子割下来。)下来,再打好捆儿,码放在漂浮在水上的大簸箩里,然后,把装满高粱捆儿的大簸箩,吃力地拽出泥洼地。半天下来,地头的高粱捆儿码放得小山似的。稍事喘息,祖父又用这根桑木扁担,从车马难行的泥泞路上,一担一担地把高粱捆儿挑到场院上。秋风起,阴霾散,天放晴。大祖父赶着大青牛,套上碌碡,把翻晒好的高粱从高粱穗子上碾压下来。老祖母把高粱粒儿上碾去皮,用簸箕虑去米糠,再淘洗干净,焖上一八印锅(八印,指锅的口径,大约是老尺2.4尺。一印,约合8—12厘米,八印,约合80厘米左右。)高粱米饭。凝视着一大家人端着高粱米饭吃得津津有味,祖父和大祖父的脸上都露出欣慰的笑意,一天的疲劳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抗战时期,住在老滨县县城的鬼子纠合伪军经常下乡扫荡,烧杀抢掠。为躲避灾难,祖父曾用这根桑木扁担挑起年幼的三伯父和二姑母,奔波在躲难的路上。

抗战胜利后,祖父同样是用这根桑木扁担,挑着勒紧裤腰带节省下来的口粮,义无反顾地到区政府上交公粮。

光阴荏苒,沧桑巨变。人民公社成立,洛王村也成立了一个生产大队,下辖两个生产小队。祖父年龄大了,生产队安排他负责看管二队的园地(种植瓜果蔬菜的地块)。这期间,十来岁的我,还在本村读书。夏季,吃过晚饭,去园屋子陪同祖父看园,成了我心仪的事。也就是陪同祖父看园的一个个夜晚,祖父向我讲述了老赵家的家史,讲述了一些浅显易懂却饱含哲理的故事。祖父曾讲过,有一年,他去南山(淄博)粜米,好多换一些地瓜干等廉价的口粮。看到当地的蒜缸子(石蒜臼)很便宜,便捎带了好几个。当地的一位老者说,不要贪便宜,远路无轻担。起初,桑木扁担颤颤悠悠,挑着还算轻松;几十里路走下来,感觉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好不容易奔波到家,无端加重的担子,着实把祖父累得够呛。躺在床上,祖父才琢磨出好心人看似简单的话语中却包含着深奥的哲理:路远,轻担变重荷;贪心,迟早遭报应;唯有坚韧不拔,才会取得成功。

听了祖父的故事,我始终坚信:贪心,一定会受到惩罚。也正是小时候陪同祖父看园的经历,使我始终铭记祖父的谆谆教诲,使我始终秉承“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的准则。

实行生产责任制之后,家家有了责任田,人们的生产积极性提高,祖父又找回了当年种地的感觉。然而,古稀之年的祖父,再也抡不起这根桑木扁担了,再也经受不住这根桑木扁担的重压了。

有一年夏季,夏玉米刚好大喇叭口,这是玉米急需养分的时期,及时施肥至关重要。过去,主要是施土杂肥。父亲把一盘老土炕扒掉,经年烟熏火燎的土坯,变成了炭黑色。父亲把一块块土坯用铁耙捣碎,用独轮车把这上好的土杂肥运送到玉米地头。然后,父亲用这根桑木扁担,挑起装满土杂肥的两只提篮,穿梭于地头和玉米地之间。三伏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刚才还骄阳似火,只一会儿功夫,那西北的天变得漆黑一片,凉风裹挟着雨星儿,顶着东风铺天盖地般涌来。父亲加快了挑担的步伐,我和祖父也加快了往提篮里装土杂肥的速度。刚才,汗水和泥土绘就的大花脸儿,经凉风一吹,变成了汗渍和泥渍,糊在脸上,只有眼睛和牙齿还露出少许的灰白。干完活儿,我们急忙往家赶。离家门还不到十步远,大雨便瓢泼似的倾泄下来。我搀扶着祖父,一步一滑地躲进屋里。祖父看着外面的急雨,面露喜色,喃喃自语:“今年的玉米又有好收成了!”

雨后,玉米叶子一片油绿,铆足了劲地生长。果不其然,秋后,玉米获得了大丰收。

祖父老了,这根桑木扁担自然传到了父亲的肩上。

等我苦读了十几年书,因曝腮龙门而又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时,祖父张开他颤抖的双臂,爱惜地拥抱了他泪落如雨的孙子。祖父别的话没说,只说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考不上学,在家种地也不丢人!”

我首先向祖父请教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起初,我不会用扁担在井中打水。井水浅(井水离井口近)还好说,井水深了,就不敢抓着扁担钩子摆动水桶了。祖父就做示范,打上水后,我赶忙接过来,把水提出井筒,挑在肩上。开始,一步三晃,等挑到家,两满桶水晃成了两半桶。祖父就和颜悦色地向我讲解挑水的要领:“要随着扁担颤颤悠悠的节奏,迈小碎步走,就不晃荡了。”后来,自以为是的我,独自去挑水。有时,起晚了,井水深了,抓着扁担钩子,三晃两晃,哐当一声,水桶倒扣进井底。没办法,只能求助于捞桶技术好的院中的伯父,不大一会儿,伯父就会把水桶捞起。时间久了,我学会了打水,也学会了挑水。我抄起这根桑木扁担,空桶去时,扁担钩子与铁桶提把儿摩擦发出的“吱扭”声是那样的悦耳;挑上满满两桶水,走在旭日初升的晨曦中是那样的惬意。擦肩而过的挑水人,向我这涉事未深的农家子弟,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后来,在祖父的训导下,我学会了锄地,学会了耪牲口(牵牲口),学会了单独使唤牲口犁地……

在比我早几年就已经务农的同龄伙伴面前,我终于挺起了腰板儿。

1983年秋,看到同龄人农闲时赶着骡马车到本村砖窑场去拉脚(到建筑工地送砖),我也跃跃欲试。父亲起初不同意,但看我决绝的神情,父亲花费165元钱,买了一挂二胶皮车(区别于大胶皮车,只用一头牲口牵引。),大黄牛也换成了灰骡子。收拾妥当,我尝试着随着伙伴们去送砖,不敢走在前,也不敢坠在后,一般是夹在车队的中间,恐怕骡子受惊,驾驭不了。还未到年底,就赚够了买车花费的165元钱。

1984年开春,我又加入到送砖的队伍中。闲置圈养了一冬的大牲口,野性十足,难搭套儿,套上车后,两只前蹄也不住地踢踏。我小心翼翼,但还是在一次卸完车后,因未拉紧车闸,险些惊了车。好在众人帮忙,我才稳住阵脚。回到家,卸下灰骡子,拴到南园子的木桩上,我气不打一处来。我甩开鞭子抽打灰骡子,灰骡子撂起蹶子险些踢到我。我更加恼火,回家抄起桑木扁担,向着灰骡子打去,扁担的一端折掉了一小截。祖父见我抄起扁担,跟在我身后也到了南园子。看到我盲目地狂打灰骡子,祖父上前制止了我,问明事由后,说道:“牲口有记性!在它犯错的时候你不教训它,回到家,你狂打它,它知道它犯的是哪门子错?”见我不作声,祖父又说道:“人物一理儿啊!你与它友善,它就温顺;相反,你与它交恶,它就尥蹶子(牲口不听话、不认真劳作之意)!”祖父看了看这根桑木扁担,又看了看我,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

事后,母亲狠狠地数落了我一顿。父亲则把这根桑木扁担又修理好,把断下来的那截扁担上的铁鼻子,又重新安装在那带有伤痕的桑木扁担上。我很是懊悔,埋怨自己不该打那头挨了打却不知为何因的灰骡子,痛恨自己不该失去理智抄起桑木扁担痛打那头灰骡子。

从此,灰骡子一见我走向它跟前,就转身尥蹶子。无奈,父亲叫来了买牲口的经纪人,谈妥价钱,把那头干活既卖力又有个性的灰骡子卖掉了。不知咋的,那天,灰骡子出奇的温顺,我到南园子的木桩上去解缰绳,它没再尥蹶子。我牵着它,默不作声地把它送出村外,把缰绳递到了经纪人的手中。灰骡子打了个响鼻儿,侧首望了望我,随着经纪人不情愿地远去。望着渐行渐远的灰骡子,我有些难过,不只是因为父亲卖掉灰骡子的失落,也不只是因为自己暴打灰骡子的懊悔,而是因为我见到祖父因我摔折桑木扁担所流露出的惋惜的神情。

我在心里痛骂自己是一个败家子,此后,我愈加怜惜这根桑木扁担,每到天黑,就收拾起来,生怕夜晚的露水或突如其来的雨水再打湿它的腰身。

1984年9月1日,我加入到教书育人的行列,祖父露出了久违的笑靥……

历经沧桑的桑木扁担

“爷爷,这是什么?”孙女指着靠在枣树上的桑木扁担,不解地问。

孙女的话,打断了我脑海中闪过的沧桑岁月。

“这是扁担,是有着百年历史的桑木扁担。你的高祖父用过它,你的曾祖父用过它,你的祖父用过它,你的父亲也用过它。如今,虽然不再常用它了,但决不能忘了它对我们家庭的贡献啊!”这些话,是说给孙女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那,它太珍贵了!”

“对,它是咱们家的传家宝啊!”

孙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爷爷,走到桑木扁担跟前,用手轻轻抚摸着这根桑木扁担,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已经萌生了枝芽的小核桃树

 “爷爷,下周末,咱们给南园子通上一根水管吧?”

“好!”我果断地应答着。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一阵东风掠过南园子的矮墙,吹得刚栽种的小核桃树苗一阵摇摆,孙女惊奇地说:“爷爷,小核桃树向我们招手了!”

真的,春风中,那喝足了水的小核桃树苗,仿佛在向我们点头致意……

作者: 赵云平,滨州市滨城区秦皇台中心学校教师,山东省诗词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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