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傻”的父亲

年轻时，我觉得父亲很“傻”，他做事老是为他人着想，老是帮助别人，虽然他的穷苦让别人看了心疼。如今，父亲身体还算硬朗，和其他老年人一样爱怀旧，爱唠叨以往的事。每个周末我都去陪他，听他讲述陈年旧事。五一假期，我带着儿子去看望父亲，他的孙子孙女们也凑了去。我做饭忙得不亦乐乎，父亲对围在他周围的孩子们开讲了。我顺便听了一耳朵，又是他的“傻”事。

那天吃过晚饭，父亲照例去村外的小铁皮屋子，他的职责是负责看护一眼井——石油井。夏日的夜晚，闷热得令人窒息，铁皮屋子经过一天的暴晒吸足了毒辣辣的热量，屋子四面的铁皮墙摸上去有些灼手。父亲开了门，钻进屋子去拿了个墩子，坐在屋前乘凉，顺手把屋门敞开散散热气。

屋前有一块空地，其中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坑底积满了油污和泥垢，下雨天滴落进坑里的雨水浮在上面，漂浮着油花，随着暑气的蒸腾，空气中弥漫着石油刺鼻的咸咸的油腥味儿。大坑边上是高高的圆形的大储油罐，粗重的黑色输油铁管被石棉包裹得严严实实，像是严寒冬天里外出的衣着臃肿的路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储油罐里。储油罐口有好几个比方向盘小点的旋钮开关。拧开旋钮开关，黑褐色发亮的黏腻腻的液体汩汩流出，像血液流进油田师傅开来的大油罐车里，被运送到采油厂的车间里，然后这些黑色的宝贝就被变魔术般的变成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用品，如今主要被用来作为燃油和汽油，也是许多化学工业产品，如溶液、化肥、杀虫剂和塑料等的原料，石油产品走进了千家万户。从这里看，父亲的职责还是蛮重要的，他守护的可是国家的“工业血液”，有人称它为不可再生资源。

大坑前面是一片玉米地。玉米浓密硕大的叶子，笔挺的身子高高耸立在铁皮屋子前面，俨然像是守卫的士兵。玉米棵顶上的樱穗伞状地张开，偶尔有闷热的夏风吹过来，便频频点头，像是和父亲打招呼。父亲摇着蒲扇驱赶着蚊子，野外杂草繁盛，水沟多，蚊子就特别多特别大，有黑白花纹的蚊子叮人最狠。夜渐渐深了，露水凝重起来，父亲起身去铁皮屋子里点上一支蚊香，和身躺在简陋的床板上。屋内仍然像蒸笼，让人难以安睡。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仍然没有睡着。他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偶尔还有人喃喃低语。他侧耳仔细听，判断外面起码是两个人。他悄悄起身，摸起屋角的大木棍，拿上手电筒，轻轻地敞开小铁门，大声吆喝一声：“谁啊？”同时打开了手电筒，向着前面的玉米地里探照着。深遽的夜空上繁星闪烁，一轮月牙在西边眨着眼睛，像是困倦了特意要伸个懒腰打起精神，看护着群星和月光下的一切生灵。这时没有了动静，只听见虫鸣声在浅唱低吟，父亲又喊到：“是谁？出来吧！再不出来我打电话报警了。”这时，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三个人，两男一女。父亲手里手电筒的光束像是剧院里的追光，直直追着他们去了。银白色的月光朦朦胧胧地倾泻着，而手电筒的光束一照便如同白昼，扫在这三个人身上。他们连忙抬起手臂挡住刺眼的光芒，嘴里嘟囔着：“是我，是我。”

走到跟前一上眼，这女的不是本村老宋家的三闺女嘛！旁边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青年是老宋的女婿。父亲曾见过他一面，另一个是陌生青年，他们的来意与目的父亲很清楚。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几波人都让父亲逮了个正着，当然他们都是偷盗未遂。他们与父亲周旋，软磨硬缠，央求父亲看在熟识的面子上就让他们弄一点石油，可是他们哪里知道父亲是铁面无私的，也是非常讲原则的人，别说是软磨硬泡，就是真金白银塞到他手里都不好使。

父亲绘声绘色地给孩子们讲着：“那一次是村里的熟人，偷了两袋子石油被我逮住，商量说给我二百块钱。他们把钱都塞到我手里了，我不答应。”我在忙着做菜，听到这句话就赶忙插嘴：“干嘛不要？又没人知道！再说了，收下钱，下不为例还不行嘛。不要钱不傻吗？谁和钱有仇啊？”其实，我深知父亲的秉性，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父亲一本正经地回我：“那不行，咱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人家公家给咱工资。”一个月400元的工资，父亲要不辞辛苦地守夜30天，他却很知足。我又揶揄道：“你那工资不如这样来钱快。”父亲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这样的钱咱不赚，心不安。”孩子们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顺坡下驴也附和着说，就是啊不要白不要，叫我先赚了钱再说。我说：“要是你姥爷你爷爷这样做的话，家里早就富得流油了。”父亲接着话茬继续讲：“人家也有的就这样，咱不眼热，咱没有这本事，不敢干这昧良心的事。有个一同看井的人，商量我好几次了，说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家偷偷放些石油拉走，人家给咱钱，一次就好几百，咋商量我都没答应。后来，他就不再找我了，他又去商量别人，他们合伙干。”“这叫监守自盗!他们真是不中托付。”我愤愤地说。父亲说，咱管不着别人，起码咱不干，心里就踏实安稳。也是哈，父亲说的这些话好像是哲理呢。

还有一件事，父亲可能不记得了，可是我却印象深刻。那时候我也就十四五岁吧，正是麦收时节。俗话说，麦收时节停一停，风吹雨打一场空。麦收要快，就是和老天抢饭吃，最怕遇上下雨天或者是连阴雨。一麦顶三秋，那个忙呀无法形容了，我们披星戴月下地割麦子，等太阳出来我们已经割倒了一大片麦子，午饭甚至是在地头上吃，午觉更是最盼望的奢侈品，一天下来脚都挪不动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孩子，哪里禁得住几天的连续作战？鼻子肿得铮明瓦亮不敢碰，老是流鼻血，割麦子的时候更是经常破鼻子，父亲就在麦地里给我找寻青青菜，边缘有刺的一种植物，把它揉捏软和了挤一挤里面的汁水，连同菜渣一起塞住鼻子止血，即便是这样父亲也不允许我休息。那天晚上该轮到我家用脱粒机脱麦子了，我们匆忙草草地吃过晚饭，一家大小六口人齐上阵都到村西的麦场上等着。突然变天了，天阴沉地厉害，风呼呼地刮着，麦场边的大树都要被刮倒的样子，脱粒机的嗡嗡声不绝于耳，传送带不停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个间隙父亲去和那家正在脱粒的人家忙活，我们几个小的得以喘口气歇歇。不一会儿，父亲招呼我们过去忙活，原来是父亲让着二叔家先干，说他家人手不够，让我们都过去帮忙。虽然我们很累，可还是都过去帮忙了，抱麦捆的，抱麦瓤的，接麦粒的，往远处运送的，就连我那才刚刚八九岁的小弟弟也是大人缝隙里穿梭，忙个不停，也许对于他来说觉得人多热闹，可是我们可累惨了，机器不停我们就跟机器比赛，可是父亲还不断地训斥我们。父亲干活干净利索，他总是拿他的标准来要求他的儿女，我们干活似乎永远干不到他心里。一会儿瞪我们一眼说，干活不知道急缓，快点儿！不知过了多久，二叔家的麦子终于脱完了，我们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可是自家的麦子还等着我们呢，风还是呼呼地刮着，从出风口出来的麦瓤被人轻轻地一挑就顺风刮走。我们又上手了。这时候我看见二婶在自家的麦堆旁用扫帚扫啊扫啊，扫得堆成了堆，上面盖上大塑料布，用砖头把周围盖严实，然后就收拾家什，收拾齐了，拿起衣服披上，招呼上自己的孩子就一声招呼都不打得走了，回家了，头都没回。那一刻，我有一种被耍的感觉。我虽然年纪小，可是我也是用上了十分的力气去帮忙的呀！不带这样的！我气愤地想。接下来我干活就带着怒气，恶狠狠得使力气，终于在我们大家的努力下，在下雨前从老天爷的嘴里抢回了一年的口粮。回到家我嘟囔说父亲缺心眼，明明可以早点干完回家歇着，也用不着帮忙累得要死，可是父亲却说干点活儿累不死人。再说又不是帮别人，那是帮自家人干活。我委屈地怒怼他，我们是帮她家了，可是轮到咱家干的时候，为啥她却拍拍屁股走了？父亲说帮助别人是自愿的，她不帮忙不也是干完了？我嘟囔着说了声你就是“傻”，父亲不再搭理我忙去了。

父亲的“傻”事说不完。如今往事已随风，我也已经释然并接受了“傻傻”的憨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了解了父亲，他心胸豁达，帮助别人不计报酬，宁肯自己吃亏也绝不亏待他人，从来不赚别人便宜，尤其是不赚公家的便宜，他多年干队里的保管、队长，乡里乡亲们说起父亲都交口称赞。因此在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越发活成了他的样子。现在我觉得父亲是生活的智者，憨憨的父亲是家中的一宝，他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我们兄妹，我们会把他的家训家风传承下去。

作者：张东梅，博兴县纯化镇中学英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