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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麻大湖:南河踅(xué)湾

我的家乡——博兴县湖滨镇柳舒村自古是水乡,村里村外有好几条大河,还有数不清的水沟、藕湾、水塘。从前,村里有座三官庙,始建于何年已不可考,现在庙已拆了,残存了一块光绪十三年的庙碑。《重修三官庙碑记》铭刻有:吾村居湖水中央,村南北众水合流…...现在的柳舒村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水了,只有村南预备河还在,河面宽阔,水势很大。人上了年纪往往有一样行事不能免俗,常怀念那些从前经常见着的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的人、物和事。家乡水多的时候觉得本来就那样,也没有觉得那些水有什么特别的妙处。现在家乡的水少了,反而怀念起当年那么多的水留下的美好印象。家乡的那些水,要数南河上的踅湾最让我忘不了。

从北往南,村北边有小清河故道。县志上说,这条河从金初期就有,河水从村西北向南进村,然后掉头向东流出村外。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盛宣怀任登、莱、青道员时治理小清河,从村北五里外开挖新的小清河河道,村里人管这条新挖的小清河叫“新河”,把村中的老河道称作“旧河”。因为村南还有河,也有人把村中的旧河叫做“北河”。村南的河有两条,一条是老预备河,在村南半里地外从西向东流,村里人叫它“南河”。南河也是一条古河道,县志上说,明天启元年(1621年),由邑人兵部给事孙孺忠自购田地开挖河道,以备泻小清河之南积水,故名“预备河”。再往南约一里地,还有一条河也叫预备河,是1965年新开的,刚挖成的时候有河道有堤岸,为了和南河有区分,村里人就叫它预备河。我小时候,这几条河常年流水,河水中有鱼、虾、蟹、水草、蚂蟥、水黾、蜻蜓、螺和蚌。河岸上有芦苇、荻草和杨柳,芦苇中有芦茑鸣叫,杨柳上有喜鹊栖巢,水面上有鹅鸭,还有驾着溜子拿鱼的打渔人和鸬鹚。

南河上有一个深水潭,村里人叫它踅湾。踅湾的踅字,在村民们语境中是盘旋、打转洄返的意思。南河的河道在这里变宽,河床变深,浩大无声的河水流进踅湾后在水面上一边打着旋涡一边往东流。说来有点神奇,水流出了踅湾后,水面上就没了漩涡只是静静地东流。河上若是没有风,一河筒子的水像一块碧玉般静静躺在河床中。有微风吹过,阳光在水波上闪耀,如金银碎片在水中荡漾。

踅湾的形成,因为这里的河底和南岸是细沙土,这些土没有粘性,土性贫瘠,容易被雨水和河水侵蚀而崩岸坍塌,崩塌的泥沙又容易被河水的湍流旋涡带走。村中的老人们常说,静水落淤泥,流水沉沙土。可南河的流水够劲,南岸崩下来的沙土让流水带到远处去了。踅湾往东老远的地方河底都是沙土的,从踅湾东边趟水过河,腿脚上从来是沾水不沾泥。经历了数百年的不断崩塌,踅湾持续向南向外扩充,久而久之就成了河上独有的一潭深水——那就是我童年神秘的踅湾。

踅湾是有传说的,还说得有根有据。传说中南河的发源是烟波浩淼的麻大湖,河水往东流经广饶地界汇入小清河,然后再往东从寿光羊角沟入海。这些都是真事。南河属于小清河水系,从山东省地图上就能看到。可真事在生活中没多大意思,人们天长日久在南河边上讨生活,不给这条河沾一点仙气,那活在这方土地上也太没面子了。民间有能人,善于把真事附会到神仙神话上去。于是乎,南河往东通到东海,南河的河长就是东海龙王爷。话说有一年,东海龙王从天庭吃过蟠桃宴归来,带来了玉皇大帝旨意,下一步要强化水府的管理职能,对所有河流加强巡视,发现问题及时上报处理。龙王派了一个千年道行的鳖将军来巡查小清河及其支流。这个鳖将军有灵性,它巡查了小清河和麻大湖后,着重记住了河湖中的物产、水族和味道。南河虽说是条支流,鳖将军也是认真地退回到小清河下游,从广饶那边的南河河口溯流而上实地巡查。南河河道不算长,当天鳖将军一路辛苦就到了柳舒村的南边,到了这里后鳖将军停下来歇了歇脚,抽空喝了几口南河水,感觉水中有麻大湖的味道。于是,它就伸长了脖子往四周看,想观察一下麻大湖离这里有多远,没想到一眼看到了麻大湖就在西边,好大好大的一片水。这鳖将军心想,不用再往前巡查了,俗话说眼见为实,我在南河里头看到了麻大湖,就等于已经查到了南河的源头了呀。我也出东海好些天了,现在完成任务了,也该打道回府交差了。于是,鳖将军带着满心欢喜,从原地撒欢调头,四只爪子横竖乱划拉一气,顿时南河里波浪滔天,南岸上轰隆隆崩塌下来好几丈宽河岸。鳖将军高兴地把脑袋瓜伸了几下,推波助澜,向东而去。就是这鳖将军的一时兴起,从此南河上多了一个深潭,周围的乡亲们管这潭碧水叫“踅湾”。

大约是1969年的夏天,我念小学五年级,天特别热,白天光溜溜的麦场让老影儿(方言,指太阳)晒得烫脚板。据上年纪的人说,那样的热天,麦茬地里抢种大豆,用耧耩浅了的出不了苗,老影儿太毒把豆粒的胚芽烫死了。到了晚上也是暑热如火。那时候,村里没通电,村民纳凉自然用不上电风扇,更没有人见过空调,人们消暑散热的法子,仅有蒲扇、绿豆汤、仁丹丸和下水躲在水中。暑热中,人们还有两样不可少——蚊帐和蒿子绳。晚上热得睡不下,只好拖一领麦秸席(讲究的人家备有软和光滑的蒲席)到街口的空地上,躺在席上摇着蒲扇,仰望着夜空看星星眨眼,听着大人们说天上的天河、牛郎、织女的故事,也有读过书的人给讲一段聊斋中狐仙鬼怪故事。在街上躺着,吹来的风也是热的,待在哪里都不凉快,只是在人多地方听着故事总比在家中闷着强点罢了。身上的汗水湿透了衣裳,粘在皮肤上不好受,衣裳盖不住的皮肤,因为出汗粘乎乎的,粘在席上,翻身动一动就觉得这肉皮和席面还粘得挺紧,得用点劲才能分开。暑热难当,到处都是个热死人的热,无处躲无处藏的。有一天晚上,有人提议,南河里头的水,白天晒了一天到现在都是温和的,他们都到南河里澡洗(方言,指洗澡)去了,咱们也去吧。我奶奶娘家是南乡曹王的,听奶奶说过曹王那边的河沟少,男人们也都不会游泳,女人们会游泳的就更少。奶奶她不会游泳,从来不敢下水,被热得没办法,竟然也响应了这个提议,跟着大家一起去澡洗了。

我那时刚学会游泳,为了奶奶这个前所未有的举动,我得陪着奶奶去。我家往正南约半里路就是南河,无风的夜色中农耕路两旁是长得高高的玉米,走在路上觉得玉米地里的叶子也是热乎乎的。南河崖上,有片地是第六生产队的菜园子,园子用篱笆围着,菜地里种着些大葱、茄子、辣椒、韭菜、黄瓜和西红柿,夜色中也看不清菜棵的模样,能闻见西红柿那种特有的味道儿。我和奶奶沿着菜园子东边的小路往河边走,路东边种着矮矮的漫漫的一大片,夜色中看不清是啥,闻着气味知道种的是小茴香。岸边上支着一架取水浇菜用的人力水车,在夜色中显示着铸铁的峥嵘暗影。我和奶奶从水车旁走下河岸,听到河中人声嘈杂纷乱,从水面上远远看过去,河中都是影影绰绰的人影。人说话声音各有特点,听人说话声就能辨识出来是谁,从远处传来的说话声我听出有不少我认识的人,在这个暑热难当的夜晚,和我一样也在南河的水中。东边是女生的区域,那边有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音。我下水的地方是老人和小孩们待的地方。西边约50米是踅湾,踅湾水深,最深处有好几米,不是水性好的不敢往那边去。听那些会水的人说,南河里头的水都是温和的,踅湾里头的水深,多毒的太阳也晒不透,踅湾的水浮皮上是温的,底下是凉的。在踅湾里头扎猛子下去,憋着一口气在水底下凉快透了再钻上来,那才叫痛快呢。踅湾那边有人大声说着什么,有男声也有女声,是暑热贪凉、有夜色掩护,才让这些会水的农村青年在踅湾那片清凉中近距离相遇吧。踅湾很大,即使都在那一湾水中,人们都能随时测量和保持安全距离,让彼此互不相扰,各自享受清凉而不尴尬。我赶紧脱衣脱鞋下水,进到水中后,我从河边往河中间趟一个来回,试了试水深不到一米,满河的水也是温温和和的。告诉奶奶,水不深,还是温和的,您就放心下来吧。奶奶是小脚且不会游泳,她一下水踩在河底的软泥上就晕头晕脑的,她紧紧捏住我的手不放,吓得她赶紧坐到水里去,手扶着河底向略深的地方挪动,然后用手撩水洗着身上的暑热和汗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河水泡得我的手指头上都起皱了,少说也是后半夜的时分,河面上吹来阵阵凉爽的风。哎,终于来了点凉风,该回家了。

我到现在还在想,我奶奶那样不会游泳的人,在河水里头澡洗,该是她平生中少有的。我虽然在水乡长大,大晚上的到河里去澡洗,也很少去。

这一年秋天,一场急雨过后,我与弟弟挎着筐子到村南野地中剜菜。从水浅处趟过南河,看到踅湾的南崖上的沙土河岸让急雨冲出了一条新沟沟,沟沟的下端堆积了一滩扇形黄色沙土,在那扇形的中央,又出现了一个半圆形的小水潭。踅湾的南崖上长满木稽留草、节节草和吐噜酸草,一般的雨水不会冲坏河崖,今天的雨水够大的。我走到那滩沙土附近时,听到小潭中扑通一声响。我以为大概是只青蛙,听到人的脚步声逃进了水里。低头一看,小潭中的水中间变浑了,四周还是清亮的。心想,本来我是来剜菜不是来捉青蛙的,让你看到我就跑,看我不捉住你。就撂下筐子伸手到小潭去摸,摸了几下就摸着一块硬硬的扁扁的东西,心想这是个什么,就随手往岸上扔去。那个东西在草丛中翻了几个个,有一面是绿的另一面是黄的,等翻到绿色的一面朝上时,从中间伸出来一个脑袋从四周伸出四条小腿,快速地朝着水中爬去。我一看,我摸上来原来是一只小鳖盖子。早就听人说,让鳖咬着了手甭想松开口,除非把咬着的肉咬下一块来,才能让它松开。我怕让鳖咬着,又不舍得把这个摸上来的小鳖放生。就从筐子里拿过镰来,照着鳖壳胡乱砍,好像砍到小鳖的身上,但是从鳖盖上滑下来,砍偏了没伤到它,接着它更快地往水里爬,到了水中马上就不见了。我弟弟也看到了,他大声地说着:你刚才摸上个小鳖来,是不?我说:是,没逮着,跑了。

转年到了1970年,这年赶上大旱,从春上就少雨,到了六月里也没有连阴天,南河断流了,一直到了秋上还没来水。南河两边河岸上的庄稼和野草都没大长,庄稼长得黄焦拉气的不像样子。南河干涸而肥沃的河床上长满了绿草,河滩里头的草却长得好高好密。队上的牛让饲养员赶到河床上,一天下来吃得肚子弥溜圆,牛渴了跑到踅湾喝水,倒是省了喂养的人平日里拌草拌料的辛苦。

踅湾那一汪水越来越小越来越浅,北岸崖头上是块苇地,因有这芦根护坡,北岸在东西方向上笔直的陡立着,如一面悬崖似的,崖畔上满是芦苇那棕色的根毛交织着几乎看不见泥土,其间裸露着无数个密密麻麻的拳头大小洞口,往年那些洞穴没在水中,伸手进去很凉,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摸出鲶鱼或者螃蟹。踅湾中囷集的鱼虾,时不时在水面上打个翻花,让人们觉得这鱼虾在向着人们招手打招呼。这样子太让人看不过去了,终于一天晚上,几个青年后生拿着斗子和鱼阙来到踅湾,他们要把这里的水擭干,把那些不安分的鱼虾捉干净。听说这几个青年大获成功,除了抓了几十斤鱼虾之外,还抓到了几只大鳖。

2017年1月,我退休在家,回乡的次数比往常更多了。在村街上行走,经常见到曾经的同学发小、街坊邻居,人还是那些人,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明显变老了。从外头坐车回来,先是辗转到淄博下车,再一路搭车北上到村口,只见村南的新预备河缓缓东流,南岸是一马平川的沃野粮田,经过土地流转手续这些田地让邻村的种粮大户承包了。预备河北岸尽都是村民的农舍,村子面积比40年前扩大了好几倍。村内一排排齐整精美的村舍,宽阔、硬化、植有景观树木的路面。北河已经没有了,河道填埋后林立着若干栋房屋,也有一部分河道成为路面,有集市摊贩在道路上沿着东西方向向两头铺展漫延而去。

我童年的水乡,如梦的南河和踅湾,已经见不着了,她那美丽的倩影消逝在岁月变迁中。至今弥漫着乡愁的梦中,还有南河和踅湾的影子。

作者:王世悦,博兴县柳舒村人。热爱家乡,喜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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