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依旧迎花开

轻叩老家大门。岁月斑驳了门上的门神画，消退了朱红色的门漆，朽蚀了高悬的门檐。

“来了来了！”爷爷的欣喜轻易地从他的应喊声中流露，见到我们，满是被岁月刻下的印痕的脸，刹那间盈满笑意，眼角的皱纹不大自然的攒起，像是一朵花开在了他古铜色的面颊。进门，我挨着爷爷坐下，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大大小小的事，谁家娶了新媳妇啦，谁家盖了栋新房啦，说着总是会自己憨厚地笑上几声。电视机放着老掉牙的电视剧，一旁的火炉呲呲地散发出暖意。回家过年，真好。

记忆里的年三十，总是忙忙碌碌。上午，大人们忙着包饺子，等傍晚一擦黑，放上一挂鞭炮，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常是早上在被子里腻歪一会，再一睁眼，哥哥嫂嫂一家就已经拿了和好的面，和爸爸妈妈围坐在了桌旁。便也赶紧起床，帮着剁馅。两手各持一刀，撸起袖子，颇有大干一番的架势。到底年幼，不一会就失了兴趣，又跟着爷爷去喂牛。爷爷先是倒了大半桶的水，又舀上一两碗有些发霉的玉米面，拿一根木棍搅拌着。仔细想想，日子啊，还真有点像这桶里的粮食，本来只是一瓢水，一把玉米面，本来你是你，我是我，分得清楚明白。可是放在一起，搅拌几下，滚了个开，就再也分不开了。日子就这么混沌着，跌跌撞撞地走，混沌着，火腾着，可也别有一番滋味。爷爷已经提起水桶喂牛去了，我跟到院里，站在一旁看着小牛贪婪地舔食着玉米面疙瘩。阳光打在爷爷侧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从记事起，院子里就充满鸭子鸡雏奏鸣的乐曲，不时夹杂几声小猫的叫声。爷爷独自在家时，他心里的话会不会都和这些小动物说了呢，也亏得这些生灵同他作伴。

回到家里，妈妈正在灶炉旁生火。塞进几把柴火，拿个扇子冲着里面扇风，一会的时间，灶炉里的水就开始散出热气，咕噜咕噜，倒也充满生气和可爱。过不多时，饺子下锅，热气缓缓飘向上空，氤氲着，像是仙境一般。小时候总是喜欢看这些热气，吵着让爸爸背着，到上面看一看，伸手去抓，自然什么也抓不到，却还是咯咯笑着，仿佛得了胜的将军。

等待或许总是这样漫长，饺子终于熟了，爷爷却不知去了哪儿。我出门寻找，却发现他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呆呆看着院子里的小牛，烟雾缭绕下，他的脸显露出不易察觉的悲伤。心下突然一震，是在想离世的伯伯吗。伯伯今年突然离开了我们，没有征兆。爷爷是父亲，他的难过不同于我们。我们在外总是忙忙碌碌，偶尔想起，难过一阵，然后又被繁忙的工作掩去。可是爷爷一人在家，大把的时间让他回忆往事，大把的时间让他感受离别与思念的痛苦，大把的时间让他独自在不舍与悲痛中流泪挣扎。鼻子一酸，对伯伯的思念和对爷爷的心疼使我的眼眶盈满泪水，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终是觉得徒劳，只是轻轻唤爷爷吃饭。余华说，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又或许，死亡并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突如其来的别离，也总能让我们更加珍惜。

年三十的夜，被片片绚烂占领。我坐在窗边，见到的天空似是被撒了墨，这边来一片色彩，那边又来一抹斑斓。一束烟花，从箱里窜出来，一溜烟铆足了劲冲向天空，到达最高处，猛地绽开，给底下的人带来一抹欣喜，给夜空留下一串色彩，却慢慢地下落，慢慢地熄灭，又慢慢地消失。我仰着头看，心里却又被一股莫名的酸意占领。烟花易逝，繁华易逝，生命易逝。在我这个年纪，凡事看不清道不明，说不清楚活着的意义，也道不明白生活的喜悲。可是看着烟花，竟莫名流下眼泪，可能越是长大，就越容易感性。有时在街上遇到某个陌生的乞讨的老人，又或者坐在教室里想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竟然也会簌簌落泪。想想这一年,经历了亲人的离去，又在压力和难过中拼命挣扎，也许，生活就是在悲喜交加中辗转，生命就是在凋落中永恒不朽。

大年初一，人们都走街串巷拜年。最开心的自然是小孩子，常常和几个玩的好的小朋友，手拉手跑在队伍的最前头。走进谁家，小孩子总是大声喊着过年好，老人们也从心底喜欢，抓上一大把糖塞到手里，若是手中拿不下了，就又抓一把塞到孩子们的帽子里，再赞上几句可爱。小孩子们呢，就载着糖果的甜，开开心心走向另一家。小时候，我也同他们一样。早上早早穿上新衣裳，再缠着妈妈给扎几缕漂亮的小辫，神气洋洋的上街。也是争着要跑在前面，走进老人家喊几句新年快乐，满意地捧着手里的糖果，听着老人们的夸赞，可能总是那么几句话，无非是可爱漂亮之类，却也听不腻，反倒乐意多听几遍，越听越欢喜。

拜完年，我独自走到南边的田地上。一边漫无目的地溜达，一边想象着祖祖辈辈耕耘的样子。乡下人总是对这片片黄土地有着很深的感情，他们眷恋着与黄土青禾作伴的日子，将对田地的热爱与感激融入每日辛勤的劳动之中去。不远处还在放着鞭炮，不知谁家这么早做饭，烟囱已经冒出了缕缕烟雾。总是听到人说年味淡了，或许只是人们麻木了。往日忙忙碌碌，在人海中摸爬滚打，过年也不过是几天休息日，看看春晚，玩玩手机。为何不看看那些小孩子呢，过年充满了欣喜，盼着新衣裳，盼着新玩具，盼着回家和好久不见的朋友一起玩闹。还是别让自己在生活里麻木起来了吧，就像汪曾祺所说，人生忽如寄，莫辜负茶、汤和好天气。

我站在田野里，脑袋里想着漫无边际的事。突然记起余秀华的一段话：“要一个黄昏，满是风，还有正在下落的夕阳。如果麦子刚好熟了，炊烟恰恰升起。那只白鹤贴着水面飞过，栖息于一棵芦苇。而芦苇恰好准备了一首曲子。如此，足够我爱这破碎泥泞的人间。”

如此，便足够我爱这破碎泥泞的人间。于是，我与旧事归于尽，来年依旧迎花开。 

作者：滨州市无棣县佘家镇中学王翌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