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龚鹏程|中国已无文采

一、

中国最古老的书叫《尚书》,收集了古代最重要的文章。如尧典、舜典、大禹谟等等,整个夏商周三代的历史,俱可由这些篇章考得。因此近代研究《尚书》的人都是为了藉它了解古史。

然而自清初辨《古文尚书》之真伪以来,研究《尚书》的人总在材料上肆其考证。考的是材料,《书》的语言、文字、事义、传抄、篇卷、次第等。考这些材料的方法,也仍是材料:纸上的和地底下的。此即王国维所说的「二重证据法」。

讲考证的朋友奉此语为无上秘要,其实可笑,因为材料不是证据。且「周书论辞,贵乎体要」(文心·叙志篇),此又岂考证所能为哉?

再说了,考证上古文献的基础是文字学,而真正好的文字学家,却都是诗人。如近代章太炎、黄侃、王国维、陈梦家、郭沫若,谁不是诗人呢?小学工夫,一般人总以为擘积重重,贵在征实,实则文心奥窔,非神思妙悟,难有所入。若非诗人,就只显得笨。二重证据?那只是王国维用来告诉笨伯的门面语罢了,真正的本领仍在诗心、神思、联想、触机、感通等处。

此外,我们也不能把文字学声韵学崇高化,认为国学大师之标准,就在于是否通小学。不知小学仅是小学,入学之基,通之何难?况国学中更有大人之学乎?

即就小学言之,现今也不应以清代为标准。因为我们已不是清朝的文字学家了。他们所要考释的,只是古书上的文字。民初以来,增加了一项任务:还要处理新出土材料上的文字问题,如甲骨、敦煌写卷。

近日马王堆汉简、郭店楚简、清华简、北大简等等更是可观,吸引了无数文字学家关注,动不动就要出来爆料一下,说又发现什么珍贵的简帛、可以破译什么古史了。自媒体、网站更是喜欢这类话题,以搏眼球。可真要他们做,又做不出什么,一个长沙马王堆,《简帛集成》就忙了四十年。

其实那些东西,既然几千年没人看过,当然也就没有任何影响,跟几千年来之中国可说毫无关系,有什么研究之价值?

纵使这跟恐龙蛋一样,也不妨有人去研究研究。但我们毕竟活在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另有几个问题,比历史上的文字问题更为紧迫、更为重要,乃是现在这些文字学家所没意识到或未及处理的。

二、

这个时代还有哪些文字问题呢?

一是新文化运动以后,白话文盛行;社会也因为现代化变迁,而出现了一个迥异于古代的语文环境。这个环境里的语文问题,根本不是考释古书古文献那套本领所能处理。

二、清末以来,中西交冲,遂有汉字改革之议,想模仿西方人采用拼音文字。结果形成了拼音及简化字。这种文字改革运动又因受政治影响,竟形成民族文化的大分裂。台湾香港仍守传统,大陆则改行简化字。这个问题该如何处理,正考验着我们这代人的智慧。再加上新科技的发展,汉字有计算机化的困难,急需肆应。古代虽有“字样学”,规模与内容远不能跟今日相比。

三、明清时期,华人出洋谋生者已多,近百年来规模越扩越大,海外华文教育的问题乃越来越严峻。而全球交流愈形热络,外邦人士学习华文的情况也就愈普遍。两方面的需求,共同促成了一个华文教育新时代。对此时代,我人如何因应?由此延伸的,还有华文文学的发展、华文出版的问题呢!

以上这些,是我们这个时代必须处理的,急迫性更大于考释古文字、说明历代语文之变迁。

四是文字的哲学问题、文化问题。如《说文解字》,大家都说那是中国第一本字典,可是许慎写这本书难道只是做编辑吗?嗨,其体例始一终亥,乃是在表达他的世界观呀!文字从来不只是工具,还体现着民族的思想、价值、对世界的指涉。使用文字的人,也从不仅是被动地使用,他还会创造新义、变更指涉,以满足他对人生的诠释。老子的道、孔子的仁、孟子的义、荀子的类、墨子的兼,都是“强为之名”的,有其特殊哲学意涵。故做哲学探究,在中国,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董仲舒说的,要“深察名号”。我们现今论文字,更应由此着手,做哲学文字学的处理。清代文字学家,除戴震《孟子字义疏証》以外,涉足于此者鲜矣,更甭谈由此进行中西哲学的对勘比较了。

这些合起来,就是中国语文研究的新天地。我们能于此开天辟地吗?

三、

台湾曾有出版社邀我写一本《文字学》,我拟想的内容,就是历史文字学、社会文字学、交流文字学、文化文字学、哲学文字学五大块。这才是文字学的全貌,现在的文字学太窄也太浅了。

但书后来没写,因为“托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我选择直接办点事。

开端的行动,是创办近代第一本社会语文学刊物《国文天地》月刊。不仅要研究活的、社会的语言文字现象,还想做汉字统合、推动全球华文发展等事。

汉字统合,有个大的思路或脉络,不是孤立的反对简化字,是涉及近代思潮之反省的。怎么说?

我们穿任何衣服,都有得不得体的问题。所谓得体,有三个层面,一是合身体之“体”,指衣裳之大小、长短、厚薄、合不合乎我们的身体。其次是合身体之“身”,指所穿的衣裳合不合乎你的身分。贵人而服佣隶之服、仆役而衣士夫之服,大家都会觉得棘眼。再者,得体还有合身体之“合”的层面,即场合问题。不同场合该有不同的穿着,没有人会穿着晚礼服去踢足球。

穿衣如此,说话亦然。语言有其身体层面,就是语种、语系、语音等。如果我们讲中文而怪腔怪调,仿佛洋人,或不合中文语法,谁都听了会匿笑,认为语言不得体。

同样,语言也有其身分层面。士大夫、下里巴人、男人、女人、官场、黑社会,各有其不同的语汇、语用方式,绝不相同。如不注意,也会闹出笑话或乱子。

再就是语言之场合问题,比穿衣更为讲究。有家室之语、有庙堂之言,不得相混。文章中为什么会有各种文类之区分,不就在处理这个问题吗?诏、诰、章、奏,行之于庙堂;书、札、哀、啓用之于友朋;传志记于身后,饯序发诸离筵,场合不同,内容与口气就都要随之调整。

四、

这些都是常识,应该没什么可争议的。

然而不然,近代之白话文运动,就是要打破此种语言常规,逆其本性地进行一趟语言单一化运动。

在语言之身体层面,白话文运动推动着国语化,事实上削弱乃至消灭了方言。

在身分层面,以下里巴人语言为正宗,谓引车卖浆者流的语言才是活语言,痛诋士大夫用语为死语言死文字。

在场合层面,对上、对下,亲疏远近,功能、目的都不管,只有一套语言。写信给长官、部下、父母、师友、亲人、陌生人,可以都是“某某某你好”或“尊敬的某某某”。这都是使得语言单一化的。白话文运动以来,语言越来越单调直白,即由于此。

之所以要如此单一化,乃是把语言当成强国之手段,因而此事本身也就是语言之政治化。语言政治化了以后,就可将中国之战败,解释成是文化衰弱所致;再把文化衰弱,理解为因语文太差,使得民智无法普及,或文字语言本身就野蛮、落后,所以要废除汉字汉语。

这,一方面是自我循环论证(文化差所以败,败了又证明文化果然差;语文差,所以民智不开;民智不开又证明了语文果然差)。一方面别是找错了答案,把军事上的弱等同于文化弱。殊不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并非秀才之文化就劣于兵,正因兵无文化之故。乃误以为秀才亦当学兵那样不讲理才好,于是竟一个劲地去学兵。

当然,秀才学兵,亦非绝对不可以,毕竟有文事者还须要也有武备。但只当学其强健体魄,而非改造自己的语言文化以同于兵。近代却又恰好是拼命朝改造自己语文之路钻。不知改造语文即能强国之例,历史上也是没有的。

当时一根筋,只想到语文须予改造,因为老百姓太愚昧了,所以要用最简单的工具。可是如此一来又陷入语言工具化,忽略了语言不只是工具。

再者,国弱民愚,民愚乃是教育问题,不是因语文太难了才使他愚。白话文运动以来,改革语文者老是批评中文太难,故要简化、拼音化。

不晓得难不难是外国人乃才会有感觉的。任何民族、任何语言,只要从小在其语言环境中自然习得,什么语言都不难,都是“少习若天性”的。英文、俄文、西班牙文、拉丁文、中文、日文、吐火罗文,梵文,对该生活场域中人来说,没有任何差别。成年人、外国人,脱离了语境,又过了语言习得期,要想学会一套新的符号,则学任何语文都是困难的。差别只在于:语言体系若相近,可以学得较快一些罢了。如果语言体系迥异,像中国人学印欧语、印欧语系人学中文就都会觉得难,久习乏功。

近代语文改革者不知此理,常忘了中国人学洋文也是很难的,竞相站在外国人角度说中文实在难学。

其次,又常抽离“场合”的语境问题,孤立地比较语言,努力论证中文果然甚难。常见的:“英文才二十六个字母,中文却要认几千几万个字”云云,即属于这种谬论。

其谬,不仅在于抽离场合,单凭形构断优劣,更因其比较是虚假的。不是要通过比较来看出差距,而是利用比较的方式来说明中文确实繁难。其比较之基点根本就不一致。

英文是字母的组合,中文是笔划的组合。英文要用许多字母才能拼成其文字词汇,中文若也以字的组合单位算,则应该说中文仅有五笔。五笔字型,可以构建所有中文字,谁繁谁简呢?

此外,还另有些先生不以字母或字论,他们根本反对字,认为那是野蛮、原始的表现,必须“进化”到拼音才算高级。他们以英文拼音为模型的思路,更是明确。

如此处心积虑,找理由论证中国语文太差、不利学习,目的是什么呢?从坏处说是汉奸,要亡国灭种。从好处说是好心肠,希望能改善国弱民愚之问题。

可是要改善民愚之现象,重点在普及教育。五四以来,许多先生们不花气力于此,反而在改革语文上耗费气力,结果折腾来折腾去,普及教育竟还不如实施传统文化之香港台湾。古人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如今,则是在到底该怎么改造上改来改去,把一张网弄得破漏不堪,而鱼尚不暇捕哩!

本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欲善其教育,应先改善工具,这种工具论也非全无道理。但简化的工具,必然只有简化的功能,白话文运动,已然将语言简化了;简化字之施行,又把文字再简了一番。语文之繁美精深,竟成了毛病,不复为人所向往。社会上人乃至学者专家,精炼清通者已少,文采斐然则成了奢求。以这样的语文表意,实只等于用梳子勺水,聊胜于无而已。

更可笑者,是本来想改造语言工具,结果人自己被简单鄙俚的文字改造了,从本来可以或追求文质彬彬,变成鄙俚粗俗不堪。以鲁莽耍性格,以粗口为常态,即使学术会议和外交场合都不免。至于网络上,各种污言秽语,狂喷不已,更是令人怀疑:这还是一个号称有历史、有文化的社会吗?

所谓社会要有文采,不是要人整天引经据典、诗词歌赋;而是首先要能说人话,不能开口闭口污言秽语狺狺然;其次要吐属文雅,注意遣词造句;再则是就是要能时地场合得体,不能单一化。

五、

除了单一化、政治化、工具化、简陋化之毛病外,还有一大问题是科学化。

现今之国语和普通话,实质是一套人工语言,参酌北京语、古代官话而造,既不同于古官话也不同于北京话,事实上也不是原先任何省份之自然语言。简化字同样也要如此,乃基于“科学性”之要求,人为地造出这样的简化字及拼音方案,与原先自然形成的语文,颇有差距。

这种人工语言,乃是近代科学领域中的工作语言。例如数理运算,自然科学所用,大多即是人工语言,非生活语言和自然语言。近代语文改革,就模拟这一状态,所以也造就了这套人工语言。试检当年改革语言文字时的文献,就可发现“科学性”实为其关键词,故此举亦可视为科学化之成果

但人工语言乃济生活语言之穷而生(例如学术术语、符号、对联、诗词格律、骈文、以及文体化之各种做为,都是人工语言),现在倒过来代替了生活语言,事实上就排挤了人工语言领域之发展。艺术语言,如骈文、格律诗等又都被斥为死语言,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领域皆大量挪用外国术语或干脆直接用英文。

此一态度,与其工具化是相关的。而语言之工具化又使得语言之文化问题深受漠视。这与西方近代语言哲学、符号学之发展可说恰好相反。西方无论谈语言与思维、语言与人生、语言与神话、语言与服饰......都是关联着文化的。我们则否。我认为这便是近代我国语言哲学或符号学的不发展之内在原因,文化符号学、语意学研究都很差。

改善之道,不是要恢复文言文,而是要强化汉字的活力,复原汉字的风华,发展汉语在世界的地位等等。更应重新反省白话文运动之做法与观念,让语文在我们生活中重新“得体”起来。社会上的人乃至学者专家,文辞皆不讲究,简白潦草,毕竟是可羞的。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长按关注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龚鹏程:百年汉字屈辱史(三)
龚鹏程丨德里达哀辞
难经白话文正文(带序号简化字)
以民为本的语文规范化
作文平淡乏味?教你3个技巧,语言更优美!“满分作文”不过如此
小学掌握这100句谚语,新学期孩子文采飞扬,语文至少提20分!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