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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墙年代纪
哭墙年代纪
■陈柏青


 我们生长在无墙的年代。冷战终止,柏林围墙更早以前已经倒下,岛屿解严,那些年我们父母亲拉起白布条,人手牵成一道墙的暗夜将不再临。校园不再进行能力分班,随着额头上的最后一道墙--发禁解除,头发蔓草似逾越过眉线耳际警戒线,男孩女孩儿乌发或烫或卷招摇半空高,墙都倒下,头颅栽花,腾腾开出新时代荣景来。
 如果说「墙」分隔了实体空间,将「无垠」切割为寸方,遂有了边际与尽头,成其度量衡可资计算,则网络兴起重新定义了「墙」的存在。由一条网络线为牵引,位累进以千兆以百兆计,虚数空间里开天辟地,插头接下,创世纪新谱第一章,人们也在里头圈墙画界,都说架「防火墙」,不是界定领土,而是用以分隔外界。有密码的,「被允许,才能进入」,网络等科技议题成为这一代孩子与上一代人之间具备鲜明辨识度的高墙,孩子们以为旧时代的大人还被困在里头,而自己已然推墙而出,大人观点则与之逆反,认为这群孩子被困在虚空间里头,未能知真实世界怎般辽阔待闯。
 这一代孩子倒将永远记得网络带来的一道墙,所谓的「表特」墙。其筑墙于网上,程序实时运算,撷取各网站与部落格之热门点阅相簿,以美少年美少女照片为主,计算机屏幕上砌砖迭瓦,当相片逐层迭高,便搭建出一道拟真的墙面来。由此呼应其名,「表特」者,英文「 beaut」也者,表特墙便是「美丽之墙」,它成为这个世代的《世说新语》容止篇,打墙下走过,鼠标点着屏幕滚动条拉放,放眼望去俱是美姿颜,好笑语,性阔达……
 表特墙如活物,日日更新,彷佛美丽亦有其波动指数,只是说穿了便不稀奇,一切都交给程序运作,计算机以网络相簿之点阅率决定谁能现脸于墙面,或曰「众志成城」,表特墙则是「众志成墙」的最佳示范,是这个时代审美意识的集体展现,高点阅率造就高排行,由此登上表特墙,而高排行又带动高点阅,如此循环,颇应合这个年头奉之为圭臬的广告营销理论,于是「美丽」者恒美丽,「表特墙」展示「美感」便具有一种独大性与压迫感,直逼纽约麦迪逊广场上的大幅电视墙,或是台北西门町街头高悬而起的电视广告牌,「墙」不再作为隔阂或遮蔽,它更是一种展示,并由「阻挡」换而为「连结」,任何表特墙的浏览者,若对墙上哪位佳人起心动念,手指一点游标移动,便能连结到其人网页,何止相簿,资料详细者连身高体重年岁乃至日记等一应俱全,表特墙隔开了这个世代所谓「美」与「平凡」两端,又连结了观赏者与被观赏者的距离,你不只能看到他,乃至能通过表特墙,进一步打破隔阂尝试对他告白,墙可成为桥,你在这头,他在那头,网络为牵引,「墙」的存在正是为了将墙卸除,让你看得见他,他听得见你。
 表特墙暗示「美」能以「最大公约数」的形式展示,而当所有我们以为「美」的面貌组合成一面墙--彷佛砖砌似可横挪位移,剪谁的发,撷谁的眼,挪移谁的颊以植红晕,点谁的唇想象其暖软--那便构成时代的脸,吊诡的是,正因为这些网络宠儿们面貌气质如此不同,所以我们以为「美」,但当他们同时跃登墙面,观赏者势必检视其同构型而试图提炼出「美」是什么,乃至模仿之追步之,则所谓「独特的美」又被稀释了遭到同化--如果他们都那么雷同,我们何须选出这么多个,乃至成就一堵墙?但无论墙里墙外,当人们视单一发型为时尚,强要于眼皮之单双、唇之厚薄、鼻之挺拔有无、额之阔窄高低之间择一独尊进而罢黜百家,表特墙的独裁时代于焉来临,我们仰视,墙面上或男人或女子「蒹葭倚玉树」、「丰眼烂烂如岩下电」,却分明摆出一张鬼脸,百无聊赖作出嘲弄的表情,我们再分不清楚,墙与墙之间的分别--他们都那么像;以及墙里墙外的分别--如此轻易,加工便可至,我们与他们何尝不像?则「美」如此之轻,也不过是一面墙,拆之即毁,跃而可过。那一刻,墙纵然未被瓦解,「美」却先消逝了,那便成「恐怖」,但恐怖也可以是一种美,或者,「美」归根究柢,便是种恐怖,于焉我们在表特墙下嚎泣,日哭夜啼,深恐未能及其那墙而心伤,亦为当墙里墙外成一,墙便不存在而惧怖,表特墙上丽人自笑,而墙外我们哭。对于「美」的追求与体认成为原罪,这便构成时代里我们的哭墙,我的罪。
 或着我们可以逆向追溯,探源生命中哭墙的源头,延着屏幕吋方向外,哭墙不只是平展而立,竟是堆栈向上的,新地层盖上老遗迹,表特墙不独存在于虚拟世界,早早砌于屏幕外我们的成长年代。
 最早的记忆,是幼儿园还是更早,每当放学回家,老师或走家门之亲戚不经意一句「小孩长得像妈妈」、「看这小孩和爸爸一个样」,总会让自己担忧老半天,与其说在意「自己像谁」,不如说更在意「相像那人美不美」。于是旁人口中以容貌作为血源关系的比附,在孩子心中竟成为一种比较,父亲在这端,母亲在那端,美成为墙,孩子总有靠边站的一刻。更痴愚些如我,有段时间,总以为看着双亲中那位更久些,脸便会如取模似将他的颜面拷贝复印下来,于是便忙于奔波于父母之间,喜欢父亲大气粗旷时,便偷眼瞧他,希冀自己脸上骨头正棱凸厚起。一朝但愿如电视上小生,复贪看母亲素净容颜,端想一张脸敷磁箔金,亦将滟滟发光。那是我们爱嗔的开始,自我意识的起源,模仿父母以为换来了「脸」,其实是进行最早的性别意识养成,那时「我」在墙外,混沌之心智于墙里,「脸」是一堵墙,等待开眼照镜,真正认识自己的这一刻。  
 更长些,彼时网络尚未兴,围起生活的,不是家门外院墙,便是学校铁线围绕砖墙。信息与活动范围同样闭锁,我们能够爱慕模仿的,只有报纸上少得可怜的影剧版上明星照片。便时兴将明星照片都剪下,满满贴在自己房间墙上,那时亦是青春期将临面临转变的起始,墙不只砌在床边或房间壁上,以仰慕之明星肌颜为壁,也砌在家庭与自己之间,从要求有自己的房间为起头,墙是自己搭出来的,「进来要敲门」、「不能随意进入房间」 ......,小小房间也随着增多的规矩拓宽加深,而你的心比房门更早一点关起,没有入口,便是墙,父母在那端,你在这端。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青春期里,当同住一间屋子的家人不过是你墙外的行人,佳人未可得,倒是还有艺人暂留心中,无论报纸杂志剪下来刻意弄成爱心状或圆形的明星图片、巷口杂货店里好劣质明显是翻拍且颗粒粗得不得了的盗版照片、还有好不容易才到手的电影海报,你剪剪贴贴从墙面延伸到床前,那时连天花版上都想方设法糊上了几张照片,这便打造了手工年代的表特墙,且这墙不只是四方立于壁,甚至及于天,触于地--哪个男孩的床铺地板下不是藏着某某艳星小肉弹的私房写真呢?于是你一天到晚哼唱着这些明星的成名曲诸如「我对你爱爱爱不完」、「爱你卡惨死」,那时候明星在这头,奇怪你也在这头,而墙挡在那,青春便是一堵墙,世界都被你隔在外头,里头无风无雨,只要有你和心爱的偶像便也足够。
 我们不再说「某某像他的爸爸」,也不再单指「隔壁班学长是校草」,我们学会因果句与附加子句,说他像校草的同时亦不忘强调,他和哪个艺人最像了,什么部位与谁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那时候的我们,真实的美在那端,不可触的美在这端,我们则骑在墙上,哪里都下不去,谁都碰不了,永远只能单恋。那亦是远与近的年代。只是墙外的,离我们反而近,我们想放在墙里的,却又总那么遥远。
 我的青春年代便是一段攀墙史,用尽气力,只为登上房间里手工表特墙的墙面,追步明星风采,试图与其上所呈现的「美」同高度。无论是发型还是服装,动用器具小至双眼皮贴,到电视广告里声称「每天夹三分钟可让鼻梁变挺」的变型鼻翼夹,我的脸本身就是一堵时代之墙,每一凿每一痕,都可以见证人类致力于身体工业之演进,纵然当我更长些,走出了房间,也开了道门让关心的人走近,但每当父母叨念起发色造型等,我的面色刷刷转白,情感上的墙面又自立起,墙不是阻挡,反而引起争战,似那耶路撒冷老城下圣殿山脚哭墙,犹太教与穆斯林俱为此而歌而哭,仰拜之又为其诠释权争夺之,承平时代,凡俗如我们,最小的摩擦莫过为此,最大的坚持亦莫过于此,也不知那该称为幸,或是不幸?
 关于我的哭墙年代史,介于手工以明星照片糊墙,而至计算机程序编码成表特墙的新世纪之间,有段仿如墙壁转角的接缝,若细审之,铺挂蛛网与蔓生裂缝亦有段插曲可说。但主角不是我,而是与我同住一室的弟弟。彼时洽逢发禁刚刚解除,我头上蓄发总如热带阔叶林,今天暴长成片成林,而明天转瞬枯黄寸草不生。总想登上墙面引领风骚,求得他人一点贪恋的眼光,却奇怪就是不想让弟弟学,房间里两个人的床与书桌并排,我硬是有本事在书桌之间挂上当红艺人海报,又立一道墙,隔开两人实体生活空间。那时我在海报上当红男星微笑凝视这端,弟弟在海报那端,我对他的认识便像是海报背面,恒是空白。
 某一日晨起,书桌前对镜抓发,也想学学身旁海报上男星,抓出一头刺猬般立发,仿似插满碎玻璃倒钩铁丝那样的墙头,以此宣示青春。且撇眼向海报取经,却忽然发觉,怪怪我的妈,海报上男星依然笑的灿然,玉脸无暇,只是其中一只眼,不知道为何被凿开来了,留下眼眶上空洞洞纸纤维带白色毛边。
 我踮起脚尖,与海报上明星脸贴着脸,好奇透过他空了的一只眼往另一头看,那边厢,彷佛镜子倒影般,与我一式一样的书桌上,也摆着面镜子,镜子斜角映照出一祯白纸如墙,那上头有一只眼,亦正透过细微框洞注视着我。
 海报上的洞是怎么来的呢?会是我的弟弟,挖了个墙眼,为了窥看自己哥哥?或着是他想从我这偷师学法一些什么去?彷佛孩提时代我与父母的偷脸游戏,但这一刻,我成为我弟弟盖下脸模以取样夺型的目标了。可是,我不已经在我们之间立下一道墙了吗?或者,有了墙,才有了踰越的企图,我们仅只能以此无声沟通,在某种对于流行与美感的品味上对位复制,以此证明我们是兄弟,墙彷佛成了桥,但桥又是墙,因为我不过是房间里纸所糊出表特墙的投影,随其高度而变其纵宽高深,我弟则是我的投影,是翻版的翻版的翻版,如此推敲,则我日日瞻仰之高墙,会不会也是日光错落于另一堵表特墙所造成的投影?则我所欲攀越以之仰首,真的存在吗?
 我弟弟又如何窥仰一抹影子如墙堵? 
 将视角拉远,墙外房间,我父我母会否也从什么微细之处,彷佛墙洞似远远窥着我们?
 又有没有可能,好不容易攀过了墙,无论他阻隔了什么,曾经带起如何仰望的视角,我们将发现,那背后,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
  (如果我们的世界仅只有这样一道墙。 )
  (如果我们仅只能这样证明自己的存在。并以此感觉他人。 )
  (如果我们自己就是一道墙 ......)
 二○○八年台湾网络界兴起表特墙风潮,观察家咸信,表特墙的兴起,代表「素人时代」的来临,如同这个年代正兴的选秀节目或是实境竞赛,人们试图挑战专业所展示的威权,以此推倒造成隔阂与束缚的墙面,成效如何,我无能知,表特墙于明日将展示怎么样的面貌,又将引领何种风潮,也远非我能参透,我哭墙年代的最高潮,以及结尾,都发生在由表特墙向后窥视的瞬间。那一刻,我长久的凝视着明星海报之后空空的床面,极其用力的,试图追想起我弟弟的脸,检视其是否有模仿我的一丝可能。
 但我其实记太不得他了。
 甚至,我也不记得我自己了。
 我这才无比忧伤的,流下眼泪来,完成生命中空空如也,又无能穿透的一道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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