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事儿别差话！绝大多数时候，人与人交流的要诀，和人与神啊、仙儿交流的要诀非常相似！人好脸面，神仙也好脸面，敬字当先，你用话语把对方捧高，又有几个不识敬的人愿意从高处蹦下来和你撕破脸开怼的？老话儿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一句话不留神，是得罪是取悦，差点可不是眼前这一星半点儿。仔细查访，这世道之所以跌宕起伏，人生之所以潮起潮落，多半是因为嘴上修为造成。
影视作品中弹压地面儿的旗人形象，应与堆子房听差的旗人差不多
今天要说的是吉林城东莱门外老东大滩马二爷家的故事。说起这老马家来，可是吉林城正经八百的旗人。当家的马二爷前清在堆子房（永昌源注：相当于派出所）当过差，进了民国，靠着租佃城外圈占的几晌旗田滋养，家里倒是不缺吃喝。
1935年吉林东大滩旧照
马二爷自负是个性情侃快的人，办事就爱“嘁嗤咔嚓”。可稍有阅历的人都能想得到，嘴不好是这类侃快人的通病。这马二爷惯常拿自己陈年办案的经历当谈话资本，添枝加叶把那些琐碎平淡的事情说得神乎其神。那年月东大滩还没几户人家，到老马家的三合院听马二爷吹牛，要比进城里听书来得方便，因此这竟成了附近邻居茶余饭后重要的娱乐项目。后来某一天，一个邻居从马二爷过去的同僚口中听说当年在堆子房，马二爷外号“寿二虎”（马二爷名寿山），但凡遇到收尸勘验、镇鬼驱邪的案子，必定让这寿二虎办差。获知这个消息后，邻居们才渐渐对马二爷的胆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对他胡侃的故事也莫名其妙地严肃起来。
话说旧中华国时期，东北的治安那是超级不好。上梁张作霖就不正，兵荒马乱的时节，下梁怎么能不歪？这白山黑水之间土匪绺子多如牛毛，劫道、绑票、砸响窑（永昌源注：攻占大地主的堡垒）的随处可见。这帮土匪胡子势力有大有小，大的曾经打过吉林城，小的抢过刚会扎吧走的孩子的苞米面儿；有的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有的哥俩儿就称一根大棒子（永昌源注：最不入流的胡子叫棒子手）。
可说是头年冬天，乡下的佃户捎来消息，马二爷的旗田附近也闹上了胡子。一个壮汉拉起绺子，报号中山好，一帮二流子聚在一起，有马有枪，气焰很是嚣张。
听闻这个消息，马二爷就有点上火。他倒不是担心佃户交不上租子，那几户人家除了人命，家里也没啥好抢的。马二爷担心的是他没过门儿的儿媳妇任大姑娘的安全！亲家任大先生是乡下的私塾先生，就任大姑娘一个孩儿。因为前清时结下的交情，老哥俩儿早早就定下亲。头年秋天放的定（永昌源注：送完聘礼，定亲），说好了上秋就给孩子完婚。
眼瞅着过了端午有一阵子了，亲家也有段时间没来，马二爷耐不住性子，惦记着去屯儿里探望亲家。按马二爷性子，说走就走，可马二奶奶死活不让——这是去胡子窝啊，必须查黄历选日子！不仅拿自家黄历查，马二奶奶又跑到邻居腾半仙儿家确认了一下，选定了一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天不亮老太太就吆喝着儿子庆春，帮着老头子拾掇利索自家的花轱辘马车，套上白马出发。
花轱辘车都跑没影儿了，马二奶奶还站在门前的老榆树下眺望，嘴里一会儿叨咕阿弥陀佛，一会儿叨咕多谢保家仙托梦……
常言说无巧不成书。马二爷带着儿子一进老任家当院儿，任大先生激动得当时就哭了。抓住马二爷的手不住嘴儿地说：亲家，你可来了，这是苍天有眼，让我们老任家能守住清白！快走，快走！
刚进院就往外撵，怎么回事？原来是那个胡子中山好相中了任大姑娘，已经放话儿要来抢亲！就在昨天，中山好啷个大白脸，横着吊眼梢儿，威胁任大先生：你这老东西也太目中无人了！别念了几本书就当自己个儿不得了，老子已经投了官军，招安的诏书说着话就到，过几天我就TMD是连副长官！你闺女从了我，也就是连副官太太，吃香的喝辣的，也委屈不着她！你要是给脸不要，可也别忘了这几天，我还是胡子，抢你闺女当压寨夫人也说得出……看在本乡本土的份儿上，我今儿不难为你，明儿个就是黄道吉日，我和弟兄们说着话 就来！
听任大先生说完，马二爷也是两条腿发凉。多悬啊！该不会胡子此刻就正往这里来吧？任大奶奶见马二爷变颜变色，就不顾礼数，抢着任大先生前跟马二爷央求：你们务必把惠贤带走，马家放了定，她就是你们马家人。我们家不图妁媳妇儿嫁闺女的排场，这个规矩那个仪式的活人眼目（永昌源注：给外人看的），惠贤能顺顺当当过门儿，老任家就心安了！
任大先生也帮腔称是，说老任家没有啥亲戚可以投靠，自己和老伴身体不好，也没能水儿把闺女送出去，今天就是娶亲的吉日，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立马接亲，趁着胡子还没发现，赶紧走！
马二爷一听，也顾不得多想，说那就赶紧走。任大奶奶赶忙跑回屋子收拾东西。庆春补了一句：我们跑了，胡子朝你们老两口要人可咋办？因为马二爷已经答应娶亲，任大先生反倒平静了许多：闺女嫁人了，胡子还能把我和我老伴娶回去？只要惠贤走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马二爷听着心里不落忍，想说让任大先生两口子和自己一起走，可回头看看花轱辘车，还真装不下五个人。这时任大奶奶拉着惠贤出来，惠贤头上顶着一块不伦不类的红布，看着应当是任大奶奶匆忙给找出充当盖头的。老太太三下五除二把闺女塞到车里，一边递给惠贤一个小包袱一边嘱咐：一路上嘴甜心诚，仙家自然能保佑你！如若遇上追赶，万不得已，包里有把剪子！
任大先生也一边往院外拉马，一边催促马二爷：老哥，这车太小，我不能给你添累赘，别担心我，你们快走！
1929年吉林乡间的光杆衡门
望着车驶出光杆衡门，任大奶奶眼泪就下来了，她没敢大声吆喝，只是低声啜泣：到了马家要孝敬公婆，好好持家，服侍好庆春……你说这事儿摊上了，我都没来得及嘱咐……好在我闺女明理，嘴甜，喝一碗凉水也能送二里地去……
单说马二爷的车飞驰出了屯子，沿着土路向吉林城方向狂奔。还没冲出二里地，就听到身后响了两枪。马二爷又急又怕，抡圆了鞭子不停驱赶白马。庆春虽然也着急，但还是回身安慰车里的惠贤别怕。惠贤反倒很平静：放心吧，车颠腾，你可得把……咱……爹……捞住！
又往前跑了没一会儿，一个人驾着一匹红马飞驰而来，这可把马二爷吓坏了。幸好这个人并不是追赶来的胡子，他倒是给马家带来一个消息：胡子是追你们吧，要抢我的马，我跑得快，他们没抢到！有7、8个胡子呢，我回头看好像他们后面也跟来一辆马车，那是两匹马的大车，那辆车要是让他们弄去，撵你就快了！
马家人还没来得及多问，那人已经骑着马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马二爷继续疯狂挥鞭，花轱辘车也是极速狂奔，眼瞧着就到了林深树茂的二道岭子。
书中暗表，这二道岭子上住着一个得道的狐仙。当年老狐仙进城看热闹，犯了劫煞，差点把那一段灵气折在城里。多亏当时在堆子房当差的马二爷鬼使神差地把它救了，老狐仙非但保住性命，又得了增道行的灵丹妙药。前几日老狐仙掐指一算，知道老马家有麻烦，于是给马二奶奶托梦定了吉日，让马家踩着点儿躲过灾祸。同时老狐仙又约了通往马家这路上的几个道友一起来，分段护佑，算是感激马二爷当年的恩情。
眼看着马二爷的花轱辘车上了岭，老狐仙从腰里摘下酒葫芦滋喽了一口，化作一阵清风，飞到了车上，又幻作一个白胡子老头和马二爷打哈哈：老哥，你这是娶媳妇吗？马二爷正着急赶车爬坡，顺口回答：给我儿子娶媳妇！
“哈哈哈，稀奇稀奇真稀奇，老公公来吧儿媳妇儿娶！”
马二爷猛一回头：“你是谁？什么时候上来的？”
老狐仙乐了，搂着马二爷的肩头，笑嘻嘻地问：“我飞来的呗，你看我是人是神儿？”
马二爷这个气，车上坡本来就慢，你贱呲呲地还跟我唠没用的，于是顺口就骂：“我看你是王八犊子！”
说时迟那时快，老狐仙噗的一声无影无踪了。花轱辘车也随之一抖，停在半山坡。无论马二爷怎么抽那白马，它都如石雕泥塑般纹丝不动。回头再看，远处路上正有一挂马车狂奔而来。
"爹，你跟谁说话呢？"庆春焦急地问。
不等马二爷回答，车里的惠贤吱声了：我看样子爹是和仙家对话呢。我在车里闻着是狐狸身上的味儿，有酒气也压不住。
“可说不是呢，要不是狐狸，怎么能上得车来，你们又都看不见！这下完了，我这是得罪了仙家了！”马二爷此时直拍大腿，庆春也垂头丧气。
倒是惠贤不慌不忙，打开小包。包里还裹着几个小包，其中一个白布小包里放着几块饽饽。惠贤从里面取出一块，让庆春放到路边。然后惠贤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老狐仙，有道行，
保偏财，人丁旺。
今儿个赏脸来送亲，
马家上下心亮堂。
你说也怪，这套嗑儿一说完，那白马抖抖鬃毛就动了，车轱辘也转了。再回头一瞅，后面追来的马车好像误到沟里了。
马二爷一看车动了，赶忙挥鞭赶路。又行了一程，因为天空地旷，身后隐隐传来叫骂声，回头观瞧，刚才那辆马车又奔了过来。二爷赶忙挥鞭赶车，转过一片树林，却发现路中间横了老大一条树干，把土路挡个严实。土路两旁都是泥草，车根本过不去。马二爷这个气啊，来的时候好好的，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丝风儿都没有，这树桩子是哪来的：我操……
二爷后面的话还没骂出口，就觉得惠贤在车里拉他衣角。再定睛一看，横在路上的树干竟然聚聚连连地动着。那哪里是什么树干，乃是一条巨大的褐色长蛇！唬得马家爷俩眼睛睁得都快比嘴大了。
还是惠贤又取了一块饽饽，让庆春放到路边。然后惠贤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尊声老常仙，
保驾守路边。
千恩加万谢，
让我得平安。
惠贤话音刚落，那长蛇竟然聚聚连连退回泥草之中，让出了路。马二爷的车一驶过，长蛇又爬出来横在路上。
火柴出现前的点火用具——火镰
远远都能望见吉林城的青砖大墙了，马二爷扶着庆春站立在车上向后眺望。庆春说路上没了动静，胡子应该是没追上来。二爷这才长舒一口气，他把鞭子交给庆春，自己从腰里拔出烟袋，打着了火镰，点上一锅子旱烟，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车子慢了，马家爷俩也有了闲情看看道边的风景。猛然间，爷俩看到道边儿一棵绿意盎然的老榆树下，有一只金毛黄皮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这黄皮子可不是蹲坐，而是像人一样翘着二郎腿，抱着肩膀头端坐在石头上。不仅如此，这黄皮子嘴里还叼着一只烟袋，正和马二爷一个节奏地吧嗒吧嗒抽旱烟呢！
马二爷这个气啊，好你个黄皮子，学我呢！二爷回身就要找家伙扔过去砸黄皮子，而那黄皮子好像看明白二爷的意图了，唰地一抖毛，不见了。随即，溜平的土路上，花轱辘车行驶出短波浪路的效果，连车带人如过电了一样剧烈颠腾。庆春好容易停下车，却隐约听到身后响起马蹄声。
还是惠贤，这任大姑娘真是稳当儿，又慢条斯理地递给庆春一块饽饽，让他放到树下的石头上。可这次说来也怪，饽饽放上去，就自己掉下来，怎么也摆放不到石头上。马家父子明白，那黄皮子素来都有耍小脸子的名声，看来这次是黄皮子生气了。
见庆春摆放不了饽饽，惠贤就从车上下来了，她走到那块大石头边，扯下盖头，铺在地上，跪在了盖头上，拾起饽饽，端端正正把饽饽放到了石头上——这回饽饽还真没掉下来。惠贤双手合十，轻声念叨：
黄仙在上请听言，
我敬仙家好多年。
有了闪失你担待，
保我遇事能周全。
惠贤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马蹄声就到了。马家父子循声一看，只见马上端坐一个壮汉：大白脸，吊眼梢，中分大背头。这人呼哧带喘，却霸气十足：“得说命里该着是我媳妇儿，让我这通撵！一帮子人追，倒让最后出发的我追上了！嘿嘿，关爷骑赤兔，赵云跨白龙。你中山好大爷这乌骓马也不好惹！妈的，蹽得挺快啊，我一车弟兄都废在道上了，多亏我这宝马良驹飞过了道上的烂树桩！嘿嘿，我也不多废话了，你们爷俩要想活命，就赶紧滚蛋！那个谁，对了，你叫惠贤，你快过来，我把你驮回去，说着话就成亲入洞房！”
中山好边说边拔出手枪，朝马家爷俩挥了挥。马二爷和庆春有点害怕，但他们没有退，反倒耿着脖子挡在了惠贤前面。
“我操！老犊子，跟大爷我逞能是不？”中山好边骂边抬手举枪瞄向了马二爷，可就在这时，中山好胯下的黑马就如同今时游乐场里的木马一般，原地开始前后跳跃，当然跳跃的频率比木马快好多倍。估计那黑马也不知为啥会这种跳跃，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无奈。
中山好还不如那黑马呢，黑马好赖不济是立着，中山好眼神还没来得及茫然无奈，就从马背一个倒栽葱颠腾下去，大白脸和吊眼梢直接怼到地面的尖石头上，稀碎稀碎。说来也怪，一瞬间，大黑马也不颠腾了。好半天庆春才敢过来，想用手去试试中山好鼻子还有气儿没，可半天没从稀碎的大花脸里找到鼻子，只好哆嗦乱颤地摸摸脉。回头对马二爷说：“没脉了！”马二爷瞅都没瞅，他正用笑眯眯的眼神给大黑马解释着茫然，安抚着无奈。
不知啥时候，惠贤已经重新把盖头蒙在头上，并上了车子。马二爷把大黑马拴在车上，高兴地跳上车子。他特别高兴，当年在堆子房，这种在案发现场顺手牵羊的事儿，他可没少干。自打离开了衙门，这还是头一遭。庆春也片腿儿跳上车子，刚要挥鞭子，惠贤在车里轻声止住：“还有把枪在道壕里没捡呢。”
马窗示意图
马二奶奶总算把心搁到肚子里了。爷俩平安回来了，接回了媳妇，又得了一匹马、一把枪。老太太高兴得不要不要的，张罗着让家里人去打酒买肉，张灯结彩接媳妇。马二爷赶忙制止了她：老亲家还不知道咋样呢，更不知道中山好会不会有弟兄追来，你得瑟啥！马二奶奶不高兴了，再怎么说今天也是娶儿媳妇的日子。老规矩不能一样也没有啊。你不让我得瑟，那新媳妇总得拜个天地坐个床啥的啊。
天地匆匆拜完，惠贤刚要进屋，你说也怪，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雪花白猫头鹰，落在门梁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望着老马家一家人。大喜的日子，夜猫子进宅，这可把马二奶奶给气坏了：老头子，你不是得了一把枪吗，把它给我打下来！
让马二奶奶惊讶的是平常威风八面的马二爷这回可没吹胡子瞪眼，而是怯生生地拿眼睛溜着新媳妇任惠贤。马二奶奶哪知道这接媳妇儿的一路上发生生的奇怪经历啊，她的虎超超的老头子早被稀奇古怪的事实给教育蔫了。
再说惠贤看到马二爷和庆春盯着自己，便莞尔一笑，进屋从小包袱里取出最后一块饽饽，放到马窗的窗台上。然后转身回到里屋坐在炕上，笑吟吟地说道：
新娘蒙头床上坐，
猫头眯眼门梁落，
你来道喜也挺好，
我来持家也不错。
话音一落，那夜猫子便扇动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傍晚时分，几个邻居又来马家找马二爷，打算听他吹牛。马二爷倒没说接亲的事儿，折腾一天，二爷有点累了。正待他要推辞时，却见从江东方向呼啦啦飞来一大群大尾巴帘儿（永昌源注：喜鹊的俗称），这群鸟在马家上空盘旋了很久，就飞走了。大家惊讶之余，却发现院子当中落下几个颗粒饱满、金黄透亮的大谷穗儿。这时节离秋收还远着呢，出现这秋天品相的谷穗可真是怪事。正在七嘴八舌议论之际，腾半仙走进院子，点手查看后对马二爷叫了声好：五个谷穗，颗粒饱满，这可是五谷丰登的吉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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