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舅春海是我外婆哥哥的孩子，按辈分来讲，我应该要喊他表舅，但是因为他脑子坏掉了的缘故，连我的母亲那辈人都只喊他春海（母亲年纪比傻舅小），春海舅则喊我母亲作’guigui妹’。小时候对傻舅给我母亲取的外号难听，心中似乎愤愤然，因为他可以喊我二姨mang妹（家乡话做高妹的意思），喊我大姨大妹，怎地偏给母亲的外号就这样的诡异（小时候总觉得gui和鬼同音是不好的意思）。也曾因此看见他从我们住的门前经过的时候用力的瞪他几眼，但也许他并没有看见，即便看见了也并不懂得我眼神中的意味，兴味索然，遂放弃了对他的敌意。

傻舅并非生下来就是傻子的，据我母亲讲他小时候生出来大抵是很伶俐可爱的，不然舅公和婆婆就不会给他取名做春海了，春海春海，春天的大海，应是生意盎然碧波万里的。那年月脑膜炎据说特别流行，医疗水平也相对匮乏，何况是那样闭塞的乡野小村。傻舅并不是上帝的宠儿，无论幼年的他有多么的动如脱兔，在他七八岁的时候脑膜炎摸进了婆婆家的门找上了傻舅，我并不知道婆婆和舅公当时的心情，但唯一的孙子、儿子从活蹦乱跳的小小子，一下子变成了傻呵呵的二愣子，此情可悯，此心可见。

傻舅自傻了后并不在家常住，行走成了他唯一的爱好，从婆婆家半岭村到我们住的盐田街再到田花地，他也似乎从不迷路，十天半月的会回转家去，偶尔也经过我们住的房子。傻舅经过我们门前的时候总会大声喊“guigui妹”，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更多话语，母亲知道，傻舅定是饿了想讨碗饭果腹。“春海，你几时吃的饭”母亲端出一碗饭顺带着问一句，傻舅只呵呵的笑，并不回话。母亲那句也并不是问句，她只是知道傻舅讨饭吃总会是有上顿没下顿的，她时常说，“春海是傻的，他不会知道吃饭的钟点，只有饿了才知道要吃饭，他也并不是烂头那样的只讨饭吃”。

傻舅确实不仅仅只是讨饭来吃，他唯一的嗜好就是讨钱，别的面额的都不要，只讨要面额一块的钱，母亲说他只认得面额一块的那个钱，其他的在他眼里都只是纸而已。但是他讨来的钱又似乎都是不用的，都攒起来，一张一张攒的熨熨贴贴的，有阵子他就住在盐田街乡镇府对面楼道下，墙面松动的砖头下就成了他的藏宝盒。有些人，心是很坏的，因为据说春海傻舅藏在砖头底下的钱被人偷走了，他只抱着砖头嘤嘤的发出无望的喊叫声。

傻舅也卖过苦力，农忙的时候给人家割稻子，雇主只需要每天给他一块钱，顺带给个饱饭就算是工钱了。傻舅据说并不怕热，大夏天的光着膀子在田里干活毫无怨言，他只等着雇主一顿饱饭，然后报以满脸傻呵呵的笑。

有段时间傻舅似乎并不常到我们住的房子前经过，听说盐田街的驻街烂头跟春海傻舅火并了一回，傻舅干瘦，并不如每天讨饭吃饱的烂头气力大，最后铩羽而归，好些时候不敢踏足盐田街烂头的地盘。每每想到这些，心里觉得好笑，原来傻界也是要划清地盘的，同时也为傻舅惋惜，怎么就能输给烂头呢，心里同样为傻舅愤愤然。

傻舅是我舅，也就是说我们是亲戚，是有血缘关系的，因此我很是看不惯人家嫌恶他的举动。幼时孩童是并不懂事的，傻舅从旁经过总会遇到些顽劣的孩子，他们朝他扔石子，做鬼脸，用那种童稚的顺口溜骂嗤笑于他，这时候傻舅很生气，他把脚使劲往地下一蹾，然后嘴里开始叽叽呱呱的说着些什么，似是骂人，但我们听不懂，骂完一句他的脚会抬起来然后又用力的蹾下去。这下可把我们大家伙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这时候也只是骂并不出手打人，大概傻舅的心是柔软的，知道孩子们并无恶意。也偶尔会有三两个特别'坏’的孩子，他们捡来扔傻舅的石头似是大了些，因为傻舅头上时有肿包，母亲遇有不舍，会叮嘱我们“见到有人打春海你们要护着他点，莫让他们打破头”，自此我不再同那些孩子一样玩乐他了，内心隐隐的还有些为他难过。

婆婆和舅公去世后的那些年傻舅的日子据说过的更难堪，半岭村的老屋倒塌了，同族的相邻动用村里的钱给他用旧砖盖了间仅供藏身的漏屋。有一年他似乎病了，病情相当严重，偏又下雨，他的屋子里没有棉被，只有一堆稻草堆出来的床，在雨滴的浸透下竟无容身之处。母亲和大姨二姨他们相约着去看了他几回，回来说起他的惨况，我竟闷闷的想哭。

四年前回家过年，听说他被车撞死了，横尸路边，是表哥他们找乡镇府、县政府处理的，乡里县里发放了一笔钱，连同他死时藏在小屋里的钱给他下了葬，葬礼很风光，比他生前每一段日子都有派头。我可怜的傻舅，生时并没有享受到的荣光，在他死后下葬的那天居然得享。据说表舅葬礼后还有余钱，彼时表舅病时没有看顾的族人在他死后把那余钱分了开去。

表舅，你在他方可好吧，头上应该不再会有肿包吧，肚子饿了也一定有一碗热烫的饭菜，睡觉的屋顶应该不再有漏风萧瑟，另一个世界的你应该可以倚靠婆婆和舅公的肩膀安然度日了。

——仅以此献给斯年已逝的表舅

                                                                2017.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