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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怀念我的畏友张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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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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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我所知道的

告诉你

——怀念我的畏友张玲先生

文丨蒙木

张玲先生,这位被英国《换言之》(In Other Words)杂志誉为“极为成功的女翻译家”,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一日凌晨猝然而逝。我知道十月三十一日她要看牙取药,中午顺便去自己退休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吃午饭,饭后去单位地下书库看外文书。下楼梯时,她突然晕眩,磕了后脑勺。我不知道晕眩后或者磕碰后她还有没有意识,但愿她没有意识,这样她的去世就不至于痛苦。如果有意识,她一定有话要和我说。

十一月一日,三个一,蕴示着一无所有,尽管她留着巨大的财富,这财富于有限的个体而言,完成自身的使命后终归于一无所有。

张玲先生

朝前一个月,张玲参加《布衣老爸的风雪花月:翻译家张谷若和他的世纪》首发式时,很多朋友还说,C位的她中气十足,容光焕发。这本属于我为十月文学月策划的一场活动。十月文学月,一般都是在十月里安排的事。但二〇二二年很特殊,大家需要用饱满的热情迎接二十大,是年活动要在九月底完成。我一度担心这本书的进度,所以把首发的日子定在了时间允许的最后一天——九月三十日。

直到九月二十九日晚上,我才抽出精力准备三十日活动的主持词,然竟然发现二〇二二年九月三十日是张谷若先生诞辰一百一十九周年的正日子。民间过九不过十,这一天,应该是张谷若诞辰一百二十周年。首发式同时邀请到了翻译家、出版家任吉生先生,她在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板块期间,不仅做过张谷若的责编,也是张玲念念不忘的贵人,因为张译《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都是任先生邀约并担任责编的。她比张玲年轻三岁,也年过八秩。张玲给我讲任先生和丈夫张宝生大使的传奇故事,他们还可敬地合译了葡萄牙语经典《马亚一家》。她告诉我张大使去世太早,任先生身体不好,极少抛头露面,千万照顾好任先生,一定车接车送。至于她本人可以直接打车去会场。我算了算两位先生的年纪,她俩相加超过了中华传统文化所谓极盛的北宋王朝的存续时间;我们三人年龄相加,超过了另一个号称盛世的西汉的存续时间。看似遥远的历史其实很切近。

首发式上,张玲解释为什么取名“布衣老爸的风雪花月”,不是风花雪月?毕竟,奋斗的人生过程中,风雪比花月多一些,尽管身历三代的老爸张谷若的一生是幸运的。她说她一生编不少书,译不少书,也写过一些书,所撰传记计四种,但这本最特殊,是她最为喜爱的孩子。她的发言很重:“我老了,思亲之心更重,父亲、母亲,还有父母的朋友和学生们,有的具有专精的才智,有的具有独特的性格癖好,他们都鲜活地活在我的眼前,我要抓紧时间把这记录下来,好让后人记住他们,好像不写出来,我死不瞑目。”

《布衣老爸的风雪花月——翻译家张谷若和他的世纪》 张玲著 北京出版社

2022年十月文学月《布衣老爸的风雪花月——翻译家张谷若和他的世纪》新书发布会现场

从左至右:任吉生、张玲、蒙木

十月文学月影响大,该首发式迅速被多家媒体报道,还有些媒体朋友希望有更深入的评论。责任营销王绍君转达我《光明日报》提议发篇整版报道,但希望作者自己写。我虑及张先生偌大年纪,怎好赶急活,何况她正准备再度全身心投入到自己自传的写作中。为了不错过宣传机会,又节约她的时间,于是我整整一天没挪窝,把《布衣老爸的风雪花月》整书浓缩一下关结点,另穿插她在首发式上的发言,兑成一篇长文。因为要张玲的署名,我发给她确认。她却完全不领情,严肃批评我:“怎么能这么干呢?这文章只能算你的,我绝不署名。”我说,那可不行,人家需要您的名字。没想到张玲先生更火冒千丈,说:“你为我想想,如果我用了你整理的文字,那人家会怎么看待以前那些署名张玲的文章?再说,写书的书面表达和口语化讲话怎么可以不伦不类地混在一起?不管你赞成不赞成,我只要写,就一定保持自己向来字斟句酌的习惯和风格。如果媒体非要我的文章,我就重写。我没有老到写不动的程度,你说,给我多长时间?”我告诉她越快越好,至多一周。她说:“那好,不就一个整版吗?我明早就开始。”最后,她花四天时间完成了八千字,这稿子就是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七日《光明日报·学人》发表的《翻译之火毕生燃烧》。文章发表的日子,正是张玲先生去世头七的最后一天。

《光明日报·学人》发表的《翻译之火毕生燃烧》

张玲走了,我花几个礼拜平静下来,想写一篇文字纪念她,但多次鼓起勇气写了很多种开头,都写不下去。似乎站在风口噎住了喉,也许我太了解这个人的内心与价值追求,但她的现实经历,我实在不甚了然,因为我向来很少发问,几乎沦为她的一个倾听者与观察者。

她说,自从张扬去世,遇事她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怎么做的时候,只能和我说说,希望听听我的意见。她想起很多人、事,她看过很多文章与书的思考,都会随时给我说一说,她叮嘱:“我要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也许现在没用,但我们这代人的很多事很多想法该有人知道,该传下去。你记住就行。”十年前,她注意到老友罗进德先生会反复说他说过多遍的事,马上提醒我:“咱俩知根知底的,千万不要客气,你也不要怕得罪我,如果我将来像老罗一样也反复唠叨的时候,一定提醒我,及时打断我,那是老年痴呆的先兆,挺惹人厌的。”最近这两年,我所交游的翻译圈,像落叶一样,纷纷归于尘土,他们也多是张玲所熟悉的。她不时会给我说:“我的日子也不多了,只要想起一些人和事就马上和你说说,要不就忘了。如果天太晚打扰你,你不要介意。”同样的人、事与观点,她也反复给我说,我们几乎每周都有电话,几乎每个电话都一个小时以上,不过,大部分情况下我都无法打断她,需要反复给她说多遍要挂了要挂了,她才会真的挂掉电话。有时,马上再追一个电话,说刚才把某正事忘记了。她是直率人,我也不会装。我和她观点有诸多不同,我们彼此了解,彼此尊重,后来又常常趋同。

我寄身出版业,守着新闻出版的规矩,深深知道相关张玲的人与事有些能说有些一定不能说。为了客观,我想先把这个人的大致经历捋一下,读者理解和研究她的时候,有个可信的历史背景——

张玲,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二日生于北京西单口袋胡同四号。此前一个月,父亲张谷若前半期最重要的译作《德伯家的苔丝》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所以张玲后来喜欢说她是“苔丝”的同胞姊妹。随后日军全面侵华,北平沦陷。张玲的童年就是在我们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背景中度过的,《布衣老爸的风雪花月》中关于沦陷区北平的地下抗战与百姓日常,写得非常细腻动人,每每读来我都不禁泪目。她在宏庙胡同小学上学,体育特优,还练过一点武术,虽然顽皮,但学习也不含糊,意外考取北师大女附中。后来她才知道父亲张谷若北大毕业后就是在这所学校开始他的教学生涯的。张玲中学期间最骄傲的是,她是学校棒球队队长,参加过校际体育比赛;她性格外露,又有模仿天赋,所以还参加北京市中小学生朗诵会什么的,受到不少师长表扬和媒体报道。年轻的张玲有强烈的表演欲与远大的作家理想,私下偷偷开始写点诗歌。因为成绩过硬,1954年张玲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这时候,辅仁大学从教的父亲由于院系合并,也在北大,任英语系教授。这样张玲和父亲再度成为校友。张谷若没有把家搬到北大校内,但学校照顾他,给他一个单间宿舍——未名湖边健斋一一〇号。这既是父亲备课、课间休息、小型讨论会的场所,也成为张玲的别业。尤其冬天,她喜欢在未名湖滑冰后,溜到这儿看书。张玲,是北大中文系学生自办杂志《红楼》的主要撰稿人,结识了张元勋等一批北大校园诗人。她风风火火,因为曾到清华大学串连,犯了错误,大三被烙上印痕,毕业后远放宁夏。她的男友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诗友,在同一个地方谋生存,两人后来结了婚。但这段婚姻并不幸福,因为丈夫比较热衷于形势任务,也不断犯错误,所以组织便不停动员她揭发自己的丈夫,她说:“那真是地狱般的日子。”她暗暗决心离开,所以在宿舍在田间地头偷偷苦学落下的英语,后转入宁夏大学教授英语。为了照顾生病的父亲,张玲年过四十离婚后重返北京,考入外文局下属的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后任《翻译通讯》副主持。若干年后又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在外文所期间,作为编辑,重点参与了“外国文艺理论丛书”“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书”“20世纪欧美文论丛书”等大型丛书的编审出版工作。

父女两代翻译家的合影

她率先翻译出版的作品是乔治·艾略特等英国八位女性作家中短篇小说合集《牧师情史》(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这是她唯一单独署名翻译的作品),同年出版专著《英国伟大的小说家——狄更斯》(“外国文学知识丛书”之一,北京出版社,1983)。此后译著包括:

《双城记》(狄更斯著,张玲、张扬译,“狄更斯文集”之一,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罗曼司和幻想故事:哈代中短篇小说集》(哈代著,张玲、张扬、黄水乞译,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89)

《卡斯特桥市长》(哈代著,张玲、张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2004年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名著名译插图本”“哈代文集”)

《世界心理小说名著选·英国部分》(张玲选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傲慢与偏见》(简·奥斯丁著,哈代著,张玲、张扬译,同时收入“世界文学名著文库”“外国古典文学名著选粹”丛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哈代 乡土小说》(张玲编选,世界文学大师小说名作典藏本,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

《世界散文经典·英国卷》(张玲选编,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

《呼啸山庄》(爱米莉·勃朗特著,张玲、张扬译,同时收入“名著名译”“名著名译插图本”“外国文学名著读物”丛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020年后收入“外国文学名著丛书”)

《孤寂深渊》(拉德克利夫·霍尔 著,张玲、张扬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再版)

这些译作中,她最推崇《双城记》的大气,说狄更斯说出了她自己不敢说也不能说得更好的话;她最珍爱的则是真情澎湃的《呼啸山庄》,说能翻译《呼啸山庄》是她终身的幸运。

我去双榆树初识张玲,是李文俊先生所荐。当时张扬新丧,她几乎总是哭,眼泡肿着。她家很整洁,我却总觉有一种孤清不时袭来。一次,我忍不住问:“您孩子呢?”她说:“我的孩子就是我编辑、翻译、写作的这些书,我没有其他孩子了。”后来我知道,她风华正茂的时候寄身宁夏。那里太蛮荒,她发誓不能让孩子出生在那种地方。她几次给我讲西北的日子,总是伴随着泪水。她离婚返京,和张扬再结合的时候,两个再婚的人彼此深爱着,但年纪都已经很大了,只求安静的生活。他们合作的果实就是这大部分的翻译作品。张玲是一个女权主义色彩很浓的人,她说,事业上,即使夫妻,也不能相互掠美。张扬的英语水平比自己好,口语与业务历练放在那里呢,但自己的文学水准比张扬高,所以他们是极为相得的合作伙伴。一般说来,两人先一起研究风格与策略,然后分头翻译,各自完成任务后换过来分头核校,最后由张玲统一字词加工与文学润色。张扬,一九二二年生于湖北武汉一个穷苦人家,学业优秀,毕业于重庆中央大学水利系,这个很帅的大个子曾任新华社驻外记者、编辑,驻外时候因为生病,和一个外国护士有过一场布拉格之恋,被转回国内,后期在山西师范大学外语系任教,二〇〇六年病逝。

为了让她走出苦痛,我怂恿她编编自己的著作来转移精力。一次,她给我说:“我照料父亲的晚年,他一九九四年走了,也算高寿。后来我又照顾张扬,张扬走在我前头是情理之中,他毕竟大我十多岁,剩下的日子,我该好好为自己活着了。”我知道她已经慢慢走出爱人去世的阴影。她交给我的稿子就是二〇〇九年出版的《旅次的自由联想》。这本书,她很看重,说:“翻译,是抱养别人的孩子,著述才是亲孩子。”她对于自己被授予资深翻译家都向来不以为意,她更希望被说成诗人、作家、学者。她问我:“你说,没有代表性诗集,能算一个诗人吗?”我说,对于每一个文学爱好者,心底都藏着一个诗人的梦想吧。她说:“我就是一个一辈子没有写出传世好诗的诗人。”

阅读《旅次的自由联想》书稿,其语言不是我当时特别心仪的那种平实中蕴蓄巨大弹性的“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风格,我觉得它显得有些刻露了。包括对一些文学家的看法,我们也不尽相同。我们都坦率直言。张玲是古典文学的捍卫者,喜欢莎士比亚、拜伦、狄更斯、普希金等,她可以用英语声情并茂地背诵拜伦《锡雍的囚徒》,可以用俄语激扬澎湃地背诵普希金《致大海》等名篇。而我更喜欢卡夫卡、加缪这些现代派、寓言派作家;至于中国现代文学这一块,我推崇鲁迅、沈从文,而她认为我喜欢的作家缺少鸿篇巨制,从而更偏爱拥有长篇的巴金和老舍。我们和而不同,相互批评,却也逐渐相互信任起来。她后来说,她曾经给法国朋友谈巴金,人家说:“你们的巴金太浅了。”

《旅次的自由联想》上市,我给她做一篇专访以广而告之。好友徐坚忠老师正主持《文汇读书周报》,他拟名“文化的传承是需要少数人来维护的”予以发表了。核心观点两条:文学翻译,必须注意风格的传递;翻译是靠实绩说话的。她文化精英主义与立身的草根情结都在访谈中显露无遗。也许我的小文让张先生觉得我这个小校友没有辜负我所受的教育;她随后让我替她为王大鹏主编的《梦萦未名湖》写一写老温德,她说自己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但老温德不该被忘记。所以我写了《写意水上的洋教头——老温德》,其实这不合体例,原约稿需要亲历亲见的,而我从来没有见过温德,所以不得不把季羡林、杨绛、李赋宁、何兆武、金兆、赵鑫珊等人的文章都找来,然后采访许渊冲、傅惟慈、熊毅等,当然也包括张玲的口述综合而成。有了这些交往,她又推荐我为上海教育出版社《中国翻译家研究》(当代卷)写一写张谷若。写《张谷若的翻译春秋》,我和张玲先生有了更多的联系。她把她能找到的资料都给我作参考。张谷若先生除了那八部翻译经典之外的文字并不多。虽然有大量论文研究他,但真正的新见很少,有一部专著专门论述他,我觉得也不够系统,没有疏理清楚他人生的主要关节点。所以借这个机会,我希望能给后来研究者留下更多可信的素材;同时认真探讨张谷若在中国文学翻译界的地位界定,回答清楚他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之所以能一鸣惊人,后来又成为翻译界楷模的原因。

张谷若先生在双榆树居室书桌前

我和张玲先生越走越近,一次她给我说:“你要不介意,我就把你做一个自家子侄的晚辈看了。”我们常常一起午饭,张玲说,她没有家累,负担比我轻,饭钱全部由她来付,就当我陪她解馋了。她自己过生日也一定会邀请我。她谓我不能理解浪漫主义的糙爷们,我的确粗枝大叶,是一个忘性很大的人,往往两手空空到她家,才知道她要庆生。吃饭照例都由她自己付钱。一次她生日小聚,朋友三五,都比她年轻得多,席间一个已经很有资历与声望的北影教授就某民族所属问题和她争论起来,张先生急了,拍桌子说:“我吃苦的时候,您还在吃奶呢!”我吃惊不已,她一定得罪过很多人很多人。我总劝她少说点,她说:“现在说得多,因为我过去憋几十年了。”风声一起,就被发配,对于她这个性格的人其实也是塞翁失马,早早知道自己的身份定位,学会闭嘴,才会安全度过更为严酷的时代。

即使对于我为人行事中些微瑕疵,但凡被她观察到,她一定会教育我很久,甚至是多次教育。但我知道她当面不吝批评,背后常说我好话。她很多朋友也算是我的熟人。如前所述《布衣老爸的风雪花月》首发式,任吉生先生所以来,她说,有一层意思:“张玲老是给我夸奖蒙木,我是出版界的人,所以特别好奇出版界出了一个怎样的同行。”所以我向来视张玲先生为畏友。《世说新语·德行》篇,周子居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

她刚正不阿,在我比较熟悉的给至尊者侍讲的一个节目中,她是我所见唯一一个不假辞色予以拒绝的人。她说,她仍然活着,是为了证明自己当初是被错待了的。我总劝她“水至清则无鱼”,但执拗的张玲先生是一个近乎有着道德洁癖的人。每逢看到有媒体报道某些国学大师,就抄起电话进行指责,问那所谓国学大师恶劣的作风前科是否配得上报道,要求人家撤稿。再例如写作《布衣老爸的风雪花月》,张谷若的朋友圈是一大关键,其中涉及每个名字、每件琐事都经过她关于人品、学品的反复考量。她拿不定的时候就会和我商量,哪些名字该被记住,哪些事不提也罢。父亲的交游中,叶维之、袁家骅、梁实秋、李霁野、叶君健、杨善荃、齐思和、冯至、杨周翰、李赋宁、王仲宜、贝璋衡、韩井涛、钱钟书、季羡林等,外国友人阿克顿、温德等,有同学、有乡谊、有街坊、有同事,跨领域,跨语种、跨学科;还有师长辈的胡适、朱光潜等,学生辈的孙硕人、李本题、刘若愚、张万里、麻乔治等,以及外国文学出版界群英,有的大名鼎鼎已然传奇,他们高山白雪的文人逸事,即时零金碎玉的片段,也颇有“世说新语”式的雅韵。有的在特别小的领域让人敬佩,但身影模糊,我们本不该忘记,像叶维之、张万里、麻乔治等“一本书名翻译家”均资料稀少,所以本书对于他们的记述尤显珍贵,都是亲闻、亲见,聊以补史之缺。张玲向来不轻易写人,也绝不攀附名人要人。

张玲先生也是一个有文字洁癖的人。她起笔写父亲传记时,问我:“出版社,现在更欢迎作者手写稿,还是电子稿?”我回答,当然是电子稿,现在能够辨别手写体的编校太难得了。尽管她饱受多年风湿的折磨,也不熟悉计算机,但打定主意要用电脑书写父亲的传记。总担心稿子丢失,她会在电脑里存很多份。不过,她经常碰到莫名其妙的保存不上或者修改丢失等问题,有时不得不先首写下来,次日再录入。她毕竟八十多岁了,不时手腕肿胀,有段日子拿两个西红柿上楼都难以做到,她说她有时恨不得把手剁了。我一直担心她。但她知道我很忙,生活上向来不麻烦我。当我知道她差不多快写完的时候,就想把稿子拿过来,首先避免她电脑崩溃丢失稿件。她却把初稿示人,比作蓬头垢面去见客。她说拿出来的文字,怎么也是自己认为能够打八十分才行,目前初稿至多六十分。我好不容易才把初稿哄到手,浏览后,颇为惊异,稿子尽管有不少打字不熟练者常见的错别字,还有不少段落重复和矛盾,也有个别资料需要进一步核查和推敲,但框架已经非常完整,她竟然完成了!为减轻她的负担,我决定自己先把稿子顺理清楚,再交她审定。我顺理的时候,她自己也在反复修正。这加大了我的难度,所以我央她先歇两天,便把自己刚完稿的《一朝二三事》《老子大不肖》发给她读着玩。容我把一章章文字理好调整基本到位,交给照排打印,她在纸稿上修改就行了。如是改过一次。没想到,编辑出身的她就我的习作也一条条提出很多修正意见,包括不少错别字,我把传记稿给她后,按照她的意见,又花很多时间来修正补充我自己的稿子。

第二次改稿,让我惊心动魄,疫情期间,给她寄稿子,一晃两天没消息,直到周末,当夜又遭遇暴风雪。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夜里收到了一个快递被投递到什么蜂巢的短信,那个陌生的蜂巢离她家很远。她认为她的稿子丢了,以前的功夫全白费了。我无法说服她,这只是打印稿,大不了再打一份。但为给她一个交代,我不得不花很多时间去追寻稿子下落。夜里交流不便,我不可能迅速查明。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接通投递员的电话,因为周六结冰路滑,投递员答应我周日送到。周六近夜,焦灼的张先生肯定忘记周日的承诺了,给我打电话说,为什么还是没有收到稿件,稿子真还在,还是丢了瞒着她。后来她大声哭泣,给我反复说:“你杀了我吧。我实在受不了了。为什么我如此多灾多难。”周日中午我再次接到她的电话,我想象得出她抱着稿子一边哭泣,一边给我说话:“稿子拿到了。拿到了。没有丢。没有丢。以后稿子,千万别用快递了,你太忙,我自己去你那里取。我不能再忍受折磨了。”她哭泣了很长很长时间。

我也年近半百,遭逢特殊时候,情绪低落,深深怀疑自己的价值和作为,但我相信张玲先生的判断,她的书大概率是要被传承下去的。张玲先生问我几次:你为什么对我爸这么好?我其实只是想用这本书来见证我和张玲先生已近二十年的交谊。我不希望我自己老了,还两手空空。

本文发表于《随笔》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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