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给我看她关注的快手：“看你六叔画得画，多好？”我拿过平板，四尺整宣的国画牡丹，色彩、线条、构图俨然受过专业训练的样子，很是惊奇，下面翻到老爸的评论——“一个被修摩托耽误的画家。”
我问：他们家上辈是不是有会画画的人呢？老爸说，不知道呢，但是他爷爷和你太爷爷同出一枝，那时候，人们名字起得好啊，姓甚名谁字什么，还带个号。我说，我知道我太爷爷，叫王老耀——“你太爷大名王荣字耀先，六叔他爷爷叫王富王聚财。”我琢磨着，荣耀、光宗耀祖、聚财、富贵，还真是有讲究。“那他号'老聚’吗？”父亲点头。进而悠悠地说：“老一辈的名啊，如果没人提起，就没几个后辈知道了。”我想起，小学音乐课本上有首歌叫《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记得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我妈常常惊讶，那本应是没有记忆的年龄。好像两三岁我已然记事了。我记得我妈在院里洗衣服，她的身体随着手在搓衣板上的滑动一弓一弓的，她跟别人炫耀，我们晓宇会背好多诗呢，然后我就朗声背了出来，那时，我还是个把“开门”说成“开萌”的口齿不清的咬舌子。
我记得，我太太，应该唤曾祖母吧，她去世的那天，我们那趟街站了好多人、好生热闹。我被爱敏姑姑抱在怀里，心里充满了欢喜，因为隐隐约约知道那件事情和我们家有关，我甚至记得，在她临终前，我四爷爷在病床前问，想不想喝罐头汤。但是，我记不起她的容貌。我妈讲真奇了怪了，三四岁的事情你怎么就记得呢？
我还没告诉她，我还记得她有一回生病了，在炕上躺着，我踩着什么东西往炕沿上够，结果一下子磕到了下巴还流了血。然后，她马上就不躺了，起身给我包扎，我一直以为是她是装病。直到后来的后来，我想明白我妈应该是小产过。
我记得太爷爷，他是个拄着拐杖爱穿黑棉袄的白净老头儿，眼睛小小的，貌似，我们家遗传的根就在他那里。我对他充满好感，是记得逢到年关，他会给我压岁钱，姑姑们拿到的是一块钱，而我是两块钱的绿票，我凭着颜色分辨他喜欢我要多一些。我出生时户口本上登记的是“王爱宇”，是因为太爷爷一直以为我和姑姑们的名排着。
我对老爸讲，讲讲过去的事情吧，不然到我这儿就失传了。他说你太爷爷是大掌柜，我问卖什么？她说是金店的掌柜。我追问，那他给东家倒过尿盆吗？肯定呗，做学徒时先要伺候好东家。我再问，那咱们家怎么没有金子银子？咱们家都是老实本分人，所以，才能让人家信赖啊。
我想起来，姑姑们也描述过我太太，性格嘎脆的一个女人，小脚却能干，上梯子动作灵活。原来我一直不明白好端端上梯子做什么，想来，她们是想表达自己奶奶的勤劳能干。据说，我三姑最像她奶奶，她是个吃苦耐劳且知足常乐的女人。
太爷爷膝下五个儿子。我爷爷是长兄，二爷爷在天津，三爷爷在北京，四爷爷当兵退伍后当了工人，五爷爷是家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我小的时候问过爷爷，“为什么您不在外边啊？”在我懵懂的印象中，那些在外地的爷爷都比爷爷有本事。爷爷笑着告诉我，因为那时县里招考第一批老师。他报着试试看的态度应考去了，结果一下子考上了，所以就留在了家里。
二爷爷和三爷爷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小时候，我听小卖部的一个老人讲过，他说他们是同学，我这两个爷爷老是打架。他们岁数相隔不大，在同一个班。要不就是那时是复式班，二爷爷生性大方，三爷爷却格外小气。于是大方的哥哥总把家里的东西拿到学校分给同学，逮啥拿啥，真正是仗义疏财的那么一个人；弟弟吧，心疼、告状。于是，他俩天天厮杀，哥哥跑，弟弟追，哥哥脾气火爆，弟弟腿长善跑，他俩干仗的时候，老师的黑板擦常常被当成武器飞来飞去。
后来，他们的性格也就这样延续了过来，天津的二爷爷，总是给家里邮东西，新衣服旧衣服都有。北京的三爷爷，回老家的时候，讲究饭食按克摄取才是养生。在他知道我当了老师之后，再三嘱咐我，“你要说普通话，家里外面都要说。”
四爷爷家和我家相邻最近，他和爷爷也最亲。他退休后一有闲就来我们家，尤其是爷爷生病卧床之后，他几乎天天来陪他说说话。我印象里，爷爷说过他好像是当过首长的勤务兵，穿军服挎手枪的样子可帅了。只可惜，我们谁也没想到，却是他走在了几个爷爷的前面，不过走路摔了一个跟头就再没抢救过来。那段日子，爷爷常常问起，他四爷怎么没来？我们撒谎，统一口径说腿摔了，走不了路了。起初爷爷隔三岔五问，“还没好？”“怎么还不来？”后来，他不问了，一直到临终也没提起。
生命如花，渐次凋零。那一年，三爷回老家的时候，奶奶还在。他对奶奶说：“老嫂子，多活几年吧，您能健康长寿就是我们的幸福！”我记得那一幕，院子里，有些佝偻的，拄着拐杖的三爷对着满头银发的奶奶说。
我五爷爷，至今健在。他长我爸五岁。我和他家女儿不过两岁间隔。年前，他打电话联系我，说疫情期间就不要跑了。我告诉他我换工作了，他问我，你觉得舒心吗？我说舒心。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前年，我探望他的时候，他说，好哇，晓宇工作干得不错，小磊也升职了。咱们老王家后继有人啊。我隐约记起，好多年前，我三爷爷回老家，席间谈到“门风”，说回来了一打听爸爸的名字谁都知道。他眯着我们家祖传的小眼睛说，还行，咱们家里还行。我当时诧异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呀？而此刻，忽尔懂得，每个家族有每个家族有亲情树，那是祖辈成家时植根的大树，季节更迭、开枝散叶，虽然，有荣枯凋敝，零落成泥，但根扎得深，叶触得远，便会有生生不息的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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