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拖

姑苏城区，有条十全街，东西向，一头通向葑门横街，一头通向人民路三元坊……现在，有空再去走走十全街，还是感觉很亲切，因为，我的童年就在这里东窜窜西窜窜！老早的街面是一式小石块铺的，两旁的法国梧桐隔街牵手。街上，米行柴行车行竹行……剃头店点心店裁缝店南货店……还有这铺那铺的，加上时不时的货郎担，很是闹猛。

长长的十全街，在一处民国建筑的斜对面，有一处枕河三开间门面，朝南。铺子里，啥都可以卖，只要能赚钱……生意不错。矮墩墩的老板娘为高瘦瘦的老板生了五个孩子。50年代末，水烟筒不离手的老板得了肺痨，撑不多久，最后闪失一下恋世的眼神，就一命呜呼了。临死前，他靠在乌起码黑的枕头上，把家里两只小皮箱的人民币分了4份，给了4个大孩子。末拖是最小的一个，没有分到钱！他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黄褐色的5圆钞票，似懂非懂。最后，他父亲把这三开间的破房留给了末拖，立字为据，附着房契。

末拖比我小几岁，喜欢和我玩。他一年四季，鼻子下的两条黄虫时隐时现，就是扎人眼。在小学堂，女生们都离他远远的。他父亲为什么不给他钱而给他破房子？末拖稀里糊涂的。我也是后来才悟出点道道来的。

60年代起。三年自然灾害！老百姓没有什么可吃的……野草树皮饲料，吃！末拖有的吃，他家有钱。他母亲常常带着他去买黑市的糕点券肉券豆制品券，还有粮票。末拖也常常会分点给我吃。三开间的铺子是门庭冷落生意清淡。几年下来，由于，“全国山河一片红”，“上山下乡”运动开始，末拖的兄姐都去了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铺子是做不了生意了。孤零零的末拖，只能看着老母亲屋里屋外不停地忙这忙那。

70 年代起。“大革文化命”的红色浪潮还在继续扫荡！三开间的铺子被勒令不许开了。朝南的破墙上，满是标语口号。末拖是“黑五类”，当不上“红卫兵”，终日里灰溜溜的。云开日出，“四人帮”倒台，“知识青年”返城……末拖的兄姐们又回家了，可他们的老母亲却因为神经兮兮，死了。铺子彻底关门了。为革命相结合，末拖的兄姐们相继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只有末拖守着三开间的破房子，靠变卖旧家当过日子。这期间，我和他常常躲避在这昏暗的老房里，发发楞看看书……还学会了抽烟，红旗牌的。

80年代起。“春天的故事”里，号角吹响，改革开放！独门秘笈，一个会画扇的人租下了末拖的三开间门面房，开了一爿工艺品店，每月租金150元。末拖有钱了。要知道，那时候一个工人的月工资也不过几十元啊。末拖另外去对门的老宅，租了个小阁楼住。我去小阁楼看他时，见他笼养了许多的鸟儿，唧唧喳喳乱哄哄臭烘烘的。他的兄姐们不时来借钱，他死活不给，捂紧了钱袋子。

90年代起。经济复苏，国力腾飞！十全街上，外国人络绎不绝。那个工艺品店的老板跟末拖讲，这年的房钱不涨也不给了，他要翻建装修这三开间的门面房。末拖偷着乐，嘴上却讨价还价，说要每天吃两顿店里饭的。其实，那老板精明。他早知道这条十全街市政府要拓宽改造的，他又狠狠的赚了一把市政府的补偿贴补钱。经过市政府的拓宽改造，十全街漂亮了！三开间的门面房，古色古香焕然一新，一到夜里霓虹灯闪烁！末拖也得寸进尺，收的房钱，最高时每月5000元。兄姐们虎视耽耽，想打官司。那老板也想着法子要把房子买下来。我告诉末拖，千万不能卖！

新世纪开始。旧貌变新颜！“万元户”吃香，末拖的身边有了个女人，小他18岁，涂脂抹粉的，横看竖看都像是父女俩。那女人喜欢玩车的，刚刚把“普桑”换了“别克”，说是W和三子弹蛮好玩的。末拖还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午吃茶“皮包水”，下午洗澡“水包皮”，晚上麻将“跌倒和”。我对末拖说，你当心啊，现在流行“小三”，再这样下去，你女人要跑掉的。末拖笑嘻嘻地告诉我，不要紧，我有钱另外存好的。有了钱，还怕没有女人吗？我愕然……

日脚是一天一天过，姑苏城区的这条十全街，现在是愈发闹猛了。我每次再去走走，都会看到童年的记忆在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里……头上正在谢顶的末拖却茫然地看着远方，轻轻地告诉我，说是父亲托梦问他，房契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