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伯带着对人生的美好期盼和对亲人的无限眷恋,步履匆匆地走了。
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愈来愈模糊,但,留在儿女心中的记忆依然是那样的清晰——
01
伯生于1925年6月28日。听他说,我们老家是白庙张湾的,早年因为家里穷,老辈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一路乞讨,一路飘泊,爷爷1931年病故在路上,不知埋骨在何处,最后,一家人落脚在大春坡村,给人家扛长工,打短工,维持生计,用“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来形容当时的境况,是再贴切不过的,日子艰难可想而知。伯说:土改时,咱家六口人:你大爷、奶奶、伯、姑奶、爹、叔;为了生存,一家人在王传亮家的西山墙搭了个棚子,冬磨豆腐,夏磨凉粉;兄弟仨轮流出去游乡。磨出的豆腐、凉粉自家舍不得吃,吃剩下的豆渣,这就算是不错了。苦日子就在这盘磨上无休止地转呀,转。
爹后来回忆说:有年冬天快过年了,一天,北风呼啸,天寒地冻,轮到爹出去卖豆腐,瘦小的身子挑起担子一晃一晃,刚出门不远,一个趔趄,连人带挑子摔倒在地,爹蹲在地上哭,奶也哭。爹说啥也不去卖豆腐了。奶说:“娃呀,不去卖豆腐,咱年下吃啥哩?”外面的风雪越下越大,漫天的雪花似万千花瓣在飘舞。伯一咬牙挑起担子,身影就消失在乱舞的雪花里。
转眼到了1947年,已隐约闻到了解放战争的硝烟味了。这年的11月,地方党组织在乡里成立了贫农协会,推举王传亮为组长,我伯为副组长,协会的成员有齐本绪、王耀德、樊章等一批有进步思想,敢于反抗地主反动派压迫和剥削的贫雇农。县里发给他们一批枪。一贫如洗的泥腿子被组织起来,跟土豪劣绅斗,跟反动势力斗,吃大户、减租减息,干得热火朝天。大爷、奶奶一家人常为伯他们楸着一颗心。
1948年农历9月29日,何康明率反动武装“还乡团”突然袭击了村子,贫协会成员得到消息迅速转移了,伯因肚子疼得很,实在无法脱身,情急之下,藏到王汉朗家的豆叶跺里。
“还乡团”包围了村子,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手里提着盒子炮,径直闯到七爷家(王运志家在路边),凶神恶煞地用枪指着七爷的头,问:“王书亮(即王传亮)、张兰生家在哪?”七爷吓得浑身哆嗦,忙出来用手指点王传亮和我家的位置。我家和王传亮家山墙搭山墙,与七爷是前后邻居。
那家伙先到王传亮家,此时,只有二奶(王传亮的母亲)和他的二儿子王书亭在家里。他“啪”地一声把盒子炮撂到桌子上,说:“老婆子,你儿子王书亮在家吗?”二奶说:“不知道上哪了?”那人恶言恶语地说:“听说你家有一长一短,快交出来,如若不然,将你撕成一条一条的。”二奶说:“什么一长一短的,我听不懂,也不知道藏在哪?”那人蹿到里屋翻箱倒柜去搜。趁这功夫,二奶悄悄推开后门,二奶事(源潭方言音she)急慌忙翻过沟,到西院躲避。
忙活半天,既找不到枪,也找不见二奶,那家伙正气得暴跳如雷的时候,后来,他们把伯从豆叶跺里搜了出来。伯被捕了,藏在屋檐下的两支枪也搜出来了。他们把伯五花大绑,拉到坑边用磨杠打,直打得他皮开肉绽。随后,他们又把伯押往源潭富华烟厂(现在的房产处)进行审问。皮鞭、老虎凳、灌辣椒水......种种残酷的刑罚,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要他供出贫农协会成员的名单,上级领导的下落,伯始终坚贞不屈。
家里先后被抄七次,能拿的东西一扫而光,最后,见实在无东西可拿,一个还乡团丁,气急败坏地把一只空油瓶子随手抛向空中,挂在了院子里的树杈上。为了邀功请赏,敌人准备把伯押往南阳,因为抓到一个贫协组长赏大洋三千。当走到刘斌桥时,得知南阳守敌王凌云部已被我军包围,于是,他们急忙掉头向新野方向转移,当晚,到新野县东北角的魏庄,与驻扎在那里的国民党军残部会合。他们给伯换上军装,叫他当国民党兵。
夜色沉沉,村里村外到处笼罩在白色恐怖中。伯偷偷找到房东大娘说:“大娘 ,俺不想给他们当炮灰,想回家。”大娘急忙找来旧衣裳让伯换上。伯趁着夜色向村外逃去,村子内外,敌人设了好几道岗,点起一堆堆篝火,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犬吠声不时从村子里传出来。伯不敢直腰,只好把身子匍匐在地上,艰难地往前爬行;不敢走大路,从庄稼地里穿行,逢沟爬沟,遇河趟河。鞋磨掉了,裤子磨破了,膝盖上的肉也磨烂了,鲜血一点点滴落地上。摸爬了好长时间,回头看看没有追兵,伯站起身喘口气,然后朝家乡的方向跑。跑啊,跑啊,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只听得耳边传来金鸡报晓的声音,抬头一看,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经过一夜的舍命奔逃,伯终于逃回了家。全家人抱头痛哭。伯换衣服时,由于受刑时血水浸透衬衣,沾到了肉里,脱不下来;膝盖上磨得露出了森森白骨,其状真是惨不忍睹!奶奶摸着伯的脸,叫着他的小名:“留啊,以后咱可别干了,成天提着头干,早晚命搭进去,叫娘我咋活啊?”伯说:“这日子不会长了,穷人出头的时候就要到了。”
伯在家休养了十几天,他的战友王礼志、石志光捎信说:新野解放了,叫伯赶紧去新野。他依然辞别亲人,只身去新野参加了革命工作,后来,被保送到开封粮校学习;以后,又从新野先后调到唐河涧岭店粮库、源潭供销社等单位工作,从此走上了洒满阳光的道路。
02
洒满阳光的道路上,有快乐也有伤痛。
1968年,就因为当年被“还乡团”搜走两支枪的事情,伯被打成了“叛徒”,胸前挂块大牌子,经常游街批斗。
记得有一天,我跟妈一起,到源潭街看望伯。吃过晚饭,供销社通知伯去开会,很晚了,他还没有回来。妈叫我到社里大院去看看。刚走进大院里,就看见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在昏黄的气灯光映照下,伯佝偻着身子,站在台上,胸前的大纸牌子上,白底黑字写着“叛徒”二字,十分刺眼,人也显得是那样的渺小。人们指手画脚地批斗他,嘈杂的声音传出来,根本听不清说什么。目睹那场面,只觉得撕心裂肺。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努力控制着不让哭声发出来。
从此,伯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党员也挂了起来,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冬天,寒风肆虐,雪花纷飞,伯和国银叔等“右派”们,到地里挖树窑、修水渠。长期心灵上、身体上的摧残和折磨,致使伯患上了严重的肝病,有一次,在源潭齐庄劳动,昏了过去,被送进了乡医院......
伯一生俭朴,一件衣服能穿好几年;身体有病,不舍得买补品,最好的补品,就是买几毛钱一斤的柿花(银耳),加冰糖炖炖吃。
伯性格耿直,容易得罪人。在食堂当负责人时,听到或看到谁吃、拿公家的东西不交钱,就立马叫人家补钱,常常弄得对方下不了台,人们背后议论他:“这是何苦呢,东西是公家的,又不是你的,咸吃萝卜淡操心。真是的!”人们对伯多是敬而远之,不惹他。
村里人上街赶集,一时手头紧,找伯帮忙,他总是有求必应,自己没有就去借;乡下表叔家孩子多,坠子大,伯常常接济他们。表叔要盖房子,伯说:你把坑边的柳树放几棵拉回去;花婶有病,伯常买药托人带回去;妈身体不好,好生气,伯常安慰她:看远点,孩子大了,一切都会好的......妈说:你伯直耿,家里遇到难事不向组织张口。'大集体’时,咱家缺劳力,一年到头工分总是挣不够,还得掏钱买,家里很困难。妈对伯说:你给组织上写个申请,能解决几个,咱不少做一点难。伯说:这年头谁都难,咱咋好张这个嘴?硬是不写申请。
伯平时少言寡语,对亲人的关爱,也是从点点滴滴的“俗事”里体现出来。什么“至爱无言”、“大爱无私”,这些文人墨客华丽的词藻,也许是对世间至爱亲情的最好诠释吧。他没有文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叫人不好认。那是因为上不起学,所以对我的学习要求很严。伯手里没钱,可总想把草房扒了盖成瓦房。妈劝他:你身体有病。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再盖也不晚。可他却说:干了一辈子,没给娃留啥。以后娃大了,说人,还住这草扒棚,谁家姑娘会相中?再难也得盖。
1979年,伯东挪西借,终于在乡下盖起了四间瓦房。然而,他却因过度操劳,肝病愈加严重了......
03
“吹面不寒杨柳风。”1980年的初春,不经意间,一抹新绿悄然爬上了枝头,从点点新绿里,仿佛看到了希望:春已来了,伯的身体也该康复了,一如这经冬的树木又能恢复生机与活力了。
然而,事情往往难遂人愿,伯的肝病愈发沉重了。中药、西药都不见效,还试过许多土单、验方。有一次,我随伯到泌阳河的秦埠口,在长满桑树的沙滩地里,逮一种形似壁虎的小生物,名字叫什么,不记得了。本来要用黄泥裹了烧烧吃,病急了的伯,也顾不了许多,竟抓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吹吹沙土,塞到嘴里大嚼起来。
偶然听说:社旗青台有一位祖传医生能治肝病,于是,我和春成哥一起,用自行车绑着架子车,拉着伯去看过几次病。源潭街离青台几十里,车子在路上颠簸,天气乍暖还寒,冷风不时钻进被子里,伯羸弱的身躯蜷缩在被子里面,显得更加痛苦不堪。
伯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眼珠也成了黄色;腿和脚都肿了,手按下去一个坑。全身瘦骨嶙峋,走路有气无力,仿佛一阵风能把他吹走。即便病成这样,他也没有请假休息。就这样撑着,到了三月下旬,看实在撑不下去了,妈和同事劝他住进了乡卫生院。
4月3日,病情恶化,医生建议转县医院。
清冷的夜,没有月光。一副担架一路颠簸抬着伯,走在去县城的路上。我带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茶瓶,打着手电筒走在前头,照着高低不平的路。路上寂静极了,很少有行人、车辆通过,只有抬担架人们“沙沙”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原野里回响。赶到县医院已是午夜时分,值班医生给伯简单检查后说:先在过道里住一夜,急诊室没床位。于是,大家都到街上旅社休息去了,我就守在伯身边。
第二天天刚亮,我搀扶着伯起来解手。大约七点来钟,我到供销社食堂给他买饭,早饭是大米稀饭。伯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花卷馍,掰一半泡在碗里,又把掉在手心里的馍花拢一拢,填到嘴里,然后只喝了几口稀汤。
上午,办好住院手续,医生开了化验单、B超单......这时,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和志义撑着伞,搀着伯,从病房到门诊楼去做检查,他在雨中吃力地挪着步,走一会,停下来喘口气,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滚落下来。一楼化验血、大小便,二楼做B超......伯就这样艰难地,一步一步从一楼挪到了二楼,一问,医生有事回家了,无奈,我们只好搀着伯下楼。这时,伯觉得眼前直冒金星,两腿总也迈不动。歇了好长时间,又往病房走,门诊楼离病房几十米,然而,却似伯浓缩了的人生路,每迈一步,竟是那般的艰难,那般的沉重。太阳照在人们身上暖洋洋的,伯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头上戴着四喜帽子,踟蹰在病房前的甬道上,病房门前的空地上,夹竹桃怒放着粉红的花,油绿的叶子在和风里摇曳。暖阳从窗外照进病房,室内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反衬着伯蜡黄而又痛苦的面容。
吃午饭的时候,同病房的一个病友给伯端来了一碗鸡蛋面水,我接过来准备倒进他的碗里,他一边摆手,一边喃喃地说:“不认识,吃人家东西抓哩!”硬是叫人家端走。依旧拿出凉馍,啃一口馍,就一口白开水。
小舅和爹赶来时,伯已处于时昏时醒状态。醒时话很多,东一句,西一句,天上地下不着边际。一会说门仡佬站个鬼,赶紧撵它走。并用一只手直直地指着墙角,一惊一乍的,样子很吓人,情绪显得烦躁不安。另一只手紧紧拽着我的手不丢。一会儿哈哈大笑,笑得瘮人,仿佛整个病房的门窗都在颤动。
这种情况持续到4月7日下午,大家非常着急,赶紧叫医生来,随后护士给伯打了镇静剂,接着输液,忙乱了一阵,伯突然安静了下来,不一会打起了“呼噜”,一夜没有醒来一次,第二天早上也没有醒。这时,我们预感到情况的严重性,我赶紧到农机厂去叫爹过来,爹过来的时候,伯的脸色由黄变青,很难看,呼吸急促,双目紧闭。杜医生和几个大夫检查后会诊:肝硬化后期,已无法治疗。
妈和小叔从乡下赶来,无论怎样呼唤,伯却不能回答了。妈急得失声痛哭。杜医生把我叫到值班室,表情平静地说:“你父亲的病已到了后期,随时都有危险,你们要有思想准备。作为医生,尽其所能挽救是我们的职责。能救过来是万幸,万一救不过来......”我忍着泪说:“尽力抢救吧”。于是,我在抢救方案上签上了名字。
4月8日,下午两点多,伯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已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瞳孔已散大,一点反应都没有。医生赶紧采取腹部按压、打强心针、助呼吸针......一切都无济于事,伯永远睡去了。
由于伯生前受到不公正待遇,亲友和同事决定,把他的遗体埋在唐河西岗烈士坟,以告慰他的英灵。
妈伤心极了,我心里亦无比伤痛:春天来了,伯却步履匆匆地走了。
虽然,人来到这个世界,生与死是相伴的,有生就有死,但是,毕竟伯的人生,只有短短的五十六年啊!五十多年,他历尽了艰辛:黑暗社会的摧残;“文革”的不公正待遇;十几年的病痛折磨。
外面依旧是明媚的春天,而这一切已不属于伯了,他的人生已划上了句号,尽管这个句号很不圆满,可对于伯来说,这也许是一种超然的解脱:几十载艰难奔波,风风雨雨,一路走来多坎坷。现在,终于可以停下来歇歇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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