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人生只不過是一個又一個匆匆發生過的故事。
由南昌至北京經過壹個夜晚的奔馳，第二天上午9點多才到站。
“老師，這裏。”從西站出來，遠遠的就有人向我打招呼，原來車子晚點，她已等候多時了。
這就是她：壹溜帶黃而發光的長發披在肩上，高挑個兒，挎著壹個包，衣褲都是六成舊了，腳上穿壹雙很普通的涼鞋，赤腳，連絲襪都沒有穿，“吃過早點嗎？到附近餐館吃點什麽？”可能見我在打量她，故意分散我的註意力。
“九點了，還吃什麽早點啊！找個地方歇歇也可以。”其實我是想討她的口吻，如果她看不上我，我就想折回去。畢竟我那邊還有幾個事，在等我。
她拉住我，走進壹家館子，說：“妳想吃點什麽嗎？等下就有車子，到我打工的地方去看看。”
“來兩碗豆腐佬，解渴、飽肚，兩全其美。”我才脫口，夥計就把兩碗豆腐佬放在眼前了，大碗，壹然是她結賬，說：“才兩元呢。”
稍息之後，隨著她登上了北京公交，正要掏錢買票，她說：“我來，有零錢，壹人才壹元，北京這個好，坐半天的車也只要壹元錢。”她扶我依傍坐下，過天安門、到海澱、出大學區，車子顛顛簸簸，原來駛向郊外，風來了，滿目灰塵，下下車伊始，“啊！原來北京，天子住的地方，也這般模樣！”
她見我註意到這裏的環境，解釋說：“這裏是郊區，只有郊區才能辦廠，我是在離這不遠的壹個豆奶廠打工，做會計。”她見我有些倦了，把我安排在壹個郊區旅店裏，進旅館，她依偎我坐下說，“郊區旅館壹般是打工族住的地方，簡陋，對不起了。”她見我移開她坐定，說，“妳為什麽來這？把手伸過來”於是要在我手上用手指寫了壹個字，“是嗎？中午見！”靦腆低頭上班去了。
我想去看她，吃得怎麽樣。於是央她在廠帶個中餐，“我不喜歡到餐館裏用餐；不過北方人吃東西不像南方人講究，精細。”她很爽快答應了。
中午時分，12；30，天下起大雨，我想她不會來了，門“呀”的壹聲被推開了。是她，雖然撐了傘，還是被淋濕了，涼鞋上滿是黃泥。我勸她脫了外衣，拍下雨水，還讓其坐下來，幫她洗了涼鞋，好在大熱天雷雨，天壹會兒又換晴了。
“都怪我，讓妳淋成這樣子。”她搖著手，“不要那麽說，生分了，先吃了飯吧。是工作餐，我們都吃這個，不知道妳什麽吃得下。”
我打開飯盒，壹股異樣的氣味入鼻，菜！茄子、豆莢之屬，煮的很爛，和在成團的飯裏，對比習慣了單位的“三菜壹湯”來，壹口都吃不下去。於是，婉言，“雨大太了，我料妳不會來了，已經吃過了。”
“我們每天都類似這樣的吃，無礙事；我想休息壹下，昨晚加班到深夜，等下兩點去上班。”說著，倒頭就睡下了，準是太累了。
北京的郊外的熱天，睡覺也冒汗，我不由心疼起來，可旅店連壹臺電風扇都沒有，我只有不停地為她打扇，就這樣輕輕為她搖扇，她安祥地睡熟了，她醒來的時候，1；45了，該上班了。
晚上，我就住在那個地方，北京郊外的旅舍，房間隨有衛生間，大抵四周衛生差，到晚上，不知從那裏冒出那麽多的蚊子，嗡嗡作聲，壹個接壹個地來咬，我發現有癢了，壹個巴掌“啪”下去，就是壹個，比壹粒黑米還要大，滿肚子貪婪地吸過血，壹會兒，手掌上全是血，出處買蚊香不得，尋旅店老板找不著……
這壹晚，我消受於北京郊外飛來往去的蚊子了。
第二天壹早，她就來了。
“昨晚沒睡好吧。”她說。
我只有苦笑，“就是受不了那蚊子，妳看，我手掌上全是紅的！”
她很不好意思，“我找老板要蚊香去。”
壹會兒，她拿到壹盒蚊香。“妳明天就要走，我們還是坐地鐵上天安門廣場吧。妳說過—留個影啊！”
郊外上廣場需要轉車，中途下車後，人多，車長，連她都分不清該乘哪輛了；但我的方位感還是強的，沒有依她選擇的坐，方向選對了，壹會兒出口就是天安門。
那天多雲，留影卻恰到好處，照了兩張合影，五分鐘就洗出來了，壹人壹張，當作紀念。
仔細端詳那相，壹個筆直昂然地站著，慈眉善臉；壹個挎上壹個包，頭偎依著，面帶希望，壹雙明亮的眼睛裏似乎閃現出希望的光。
折回旅館，我們在附近找了壹個用餐的地方。
她問我喜歡吃什麽，我看餐櫃裏有的，只有冰凍帶魚還算可以，就說，“來壹盤帶魚罷，‘尤魚帶水’，如魚得水，帶魚，還令人想起它的諧音，‘黛玉’來……”
“妳呀，學問多，什麽都可以聯上典故來。”她嗔怪起來，臉頰上的酒窩能盛壹杯酒。這時才註意起她的表情，嫵媚如姣花照水。
“看妳，酒窩還能盛壹杯酒啊！”
“妳是討酒喝不是，老板，來壹瓶青島啤酒。”
到壹趟北京，總算吃好了壹頓：“紅燒帶魚，味香，啤酒醇，東北大米飯軟。”不過她的食量少，咪壹口啤酒，壹兩塊帶魚，壹小碗米飯，就足飽了。
這又成了我的話柄：“吃得那樣少，怪不得看上去只是‘黛玉’，不像‘楊貴妃！’”
“誰能跟妳壹樣，在外打工，有時壹天下來，晚上不吃照樣硬撐，像匹駱駝！”
不過，今天駱駝還是吃不完，她依了我，剩下的帶魚打了包。
回旅館的路上，她為我買了短衣短褲，說，“太熱天，妳還行長衣長褲，不漬汗？”盡管那衣物是攤子上的貨，不怎麽中意，但聯系起多年，有時“夏行秋服，秋著冬衣來”，現在有個人想到我的穿著，就莫名地感激而且穿上了。
“老師，妳忙，明天就要走，這些水果就留在路上用吧。”
我還沒有看看妳工作的地方呢？現在就去罷。
“嗯！”她點頭。
我跟在她後面，橫過馬路時，她有力地挽住我的手臂，有點像華蓮卡挽上別裏科夫，好像生怕我會發生什麽。
走在馬路盡頭，遠遠的就聞到嗅味，我有些不好受，“那不是龍溪溝嗎？”
“那裏？過溝就是豆奶廠了。”可兩三米寬的溝上，只有壹根獨木橋，這回可是我牽著她的手，她說，“你人有風度，手心有溫度。”
“小心！摔倒嗅水溝！”我故意雜開話題，她幾乎是我抱過溝的。
我參觀了她的住房，簡單、整潔。她指著壹張雙人下床，說“這是我的。”隨著她的指點，我看到壹床折疊四方的印花床單，簡直可以用尺量出它的方正來。對比我的臥室，盡管怎麽忙，也不該那樣窩囊。
“生活中有個這樣的女人多好！”我的腦子裏壹下子胡思亂想起來。
其實，這種奢望，壹直望了好多年，也就是說，腦海裏壹直不斷地再現出那床折疊四方的印花床單。
第三天，她送我到西站，別離時，她流淚了，擁抱、抽泣、低語……
我最怕的就是她流淚，因為她與我聊天時，說到動情處總是流淚，強作安慰：“壹下子這麽傻，我們還會再見的。”
她頷首，“妳答應過，跟我講故事；我也承諾過，為妳講故事，我倆都是故事啊！”
我推開她，“妳還要上班，回去罷！”
她俯下身，壹縷黃而發亮的頭發垂在我的眼前，壹雙大而深邃壹直盯住著我，但眼睛裏滿淚花，表情裏全是溫柔，耳朵裏滿是叮囑，最後道壹聲：“珍重！”，壹松手，幾回首，低頭鉆進公交車，視線中消失了。
她以為我進候車室了，其實，我又折回，走在天橋上，送她，越來越遠了，消失了。
但腦子裏，依然活躍著她的影子：她不像壹般的俄羅斯姑娘，年輕時的雪膚，“雪也似的、銀也似”，細膩晶瑩，就像薄胎瓷，“薄如紙、潔如玉”，嫵媚而張揚；上年紀了，發福了，豐乳肥臀，體態臃腫。她略施粉黛，淡掃娥眉，抹著永遠得體的濃濃的口紅，挎著壹個優雅的小包，高挑、挺拔、苗條，像水杉壹樣，臀部很短，叉開的腿很長，修長得就像圓規。套上壹截短裙，著上壹雙短靴，目不斜視，長發飄飄，金黃透明，大步，雙腳交叉踩在壹條直線上，壹路風姿綽約，就像在跳韻律操，美麗而優雅，飄逸的倩影讓人心神蕩漾。
這令我想起她的身世來，她與我聊天的時候，我無意中開個玩笑：“妳倒很像俄羅斯女郎。”
想不到我無意中說對了她的心事，她毫不隱晦對我說，“厲害，連我的身世也瞞不過妳。”
其實，她不只壹次說：“妳喜歡寫作，我有許多故事，我就是故事，我看小說裏也只不過是由壹個接壹個的故事，把我的故事連起來，就是壹部不賴的小說。求妳，能把我的故事寫出來。”
我答應過，在視屏上，在聊天中，不止壹次承諾。
對於她，無論在我很長漂泊的時光裏，抑或在侍奉老母的時候，還是在內人長期臥病的護侍的日子裏，總之，在命運多舛中，她都壹直在開導我，鼓勵我，支撐我，尤其是我客居漂泊中，在感情上，幾乎遠距離地每天清晨到深夜，通過電話，電視陪伴、關愛。
是她，提醒我，在漂泊中別忘了照顧好自己；是她，叮囑，奉養老母期間別忘盡心盡力；是她，勸導，護理重病的妻子別忘了有壹絲疏忽……曾經壹段很長時間的她，幾乎成了我的精神支柱。
對於她，我曾設想幾種回報的方式，她需要什麽，給她什麽；最重要的是能多賺點錢，否則，說得再多也是空話，為了她，我曾身兼幾份工作；然而，也許緣分未盡，她因為輔助兒子打點生意回了哈爾濱，我因為奉養老母回了老家。其間，只有很短時間在帝京見上匆匆的壹面。
盡管，我常熬夜，睡得很晚，睡得很淺；淺得的晚睡幾乎都在夢中， 夢裏多見，與朋友牽手……
也許，是原來白天裏經歷過的，夢中又重現，故夢醒後，還能依稀回憶起來。
人間自有真情在，待到天荒地老時。
我常懷壹顆感恩的心，去觀察、體驗、回思，無論外表與內心，無不心懷敬佩。
“春，我常想起曾經那段不帶半點汙疵金的純潔的感情。”
可壹個天南，壹個地北，其間暮靄重重，山河阻隔，更有親人留戀，穹空遼闊！
最是那壹低頭的溫柔，
像壹朵水蓮花的嬌羞，
道壹聲珍重，
道壹聲珍重，
那壹聲珍重裏有今生口齒留香的蜜甜——
還有那心底的敬意
春！
你曾說，”老了，我們一起上老人院，好嗎？“
你總是讓我盼望，盼望里又一個新故事！
讓我忘記匆匆。
寫於滕王閣下
2008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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