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去世打破了她的幻想。直到现在，她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当初父亲工作的煤窑，会最终夺走他的生命。就像家附近的很多叔叔伯伯被夺走了生命一样。
小愉家住江西省信丰县。曾经，这里蕴藏着大量煤炭、石灰石、稀土、铁矿等矿产资源，是江西南部资源大县之一。其中，煤炭储量和稀土品位居赣南之首。改革开放后到二十一世纪初，这里遍布了国营的、私人的大大小小的煤矿。那时，附近勤劳的青壮年大多都在煤窑里工作。
赖香华14岁起跟着大人一起钻进了煤窑，干这一行的收入要比外出打工要稍微多一点。他勤奋老实，攒了些钱，娶了媳妇，还有了孩子。后来，他将老婆和大女儿也接到矿上，每天回到家里，看到妻子和孩子，他一身的疲惫就如同身上的煤灰，能被冲刷干净，第二天再白白净净的上班。
让他没想到的是，每日与肌肤接触的粉尘，会成为夺命的杀手。为了给家人更幸福的生活，他一直在煤窑里干活，直到黑色的煤灰“吞噬”了他的大部分肺组织，让他难以像正常人一样呼吸。
中国是“世界上尘肺危害最严重的国家之一”，目前全国至少有600万尘肺病患者，其中煤工尘肺死亡率高达22.04%。尘肺病广泛分布在各个行业，凡有粉尘处，都有致病的可能。它也是患病比例最高的职业病，因为大部分得了这个病的人，是工人。
做工会杀人，这是工业革命以来恒久不变的话题。
金属矿的工人死后骨头都化了，肺却不会化，因为经常吸入金属粉尘，他们的肺会析出一块金属块。这也是他们留给亲人的最后一个“礼物”。
在这600万人中，有的是煤炭工人，他们将一车车的煤炭装满火车，运往电厂、钢厂，换来的是一个又一个歌舞升平的不夜城。有的是电焊工人，他们焊出的铁道、火车、汽车，成为整个中国的工业血管，密密麻麻地把华夏大地连接在一起。有的是风钻工人，他们打出的钻孔，在灌注水泥后，成为一桩桩摩天大楼的支柱。
但这些都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行业，没有以文字为笔的，没有以镜头为刀的，这样的悲剧便不断在重演。
「尘肺父亲去世后」
很不幸，小愉的父亲正是这600万分之一。
初见小愉，她正在家挥动着比她高出许多的拖把拖地。这个11岁的孩子干起活儿来动作熟练，一脸严肃，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小愉是赖香华的二女儿。2017年11月，赖香华因尘肺病去世。八年的病程早已拖垮了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赖香华最后去世，给了这个不幸的家庭最沉痛的一击。
这个家庭似乎已经没有希望了，但小愉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挽回着。
1
赖香华去世的时候，小愉和妹妹还不知道什么是尘肺病。
她的印象里，父亲很久都没有外出工作。家里盖了新房子之后，他经常躺在雪白的房间里，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因肺组织受损，难以获得充足氧气，因此，他的鼻子里常插着一根管子，管子的另一端，连接着为他输送氧气制氧机。
那台机器运作的时候，湿化瓶里的水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个接一个产生，不到一秒就破碎。就像父亲的希望一般。
以前，小愉以为父亲的病总有一天会好起来。他曾经在煤窑里干活儿，身体很结实。这次生病，也许和一场普通的感冒一样。
2007年，赖香华离开煤矿，带着妻子孩子去广东打工。那段时间，他经常咳嗽。为了省钱，起初他只是去小诊所拿点止咳药，但一直没有什么好转。2010年，他去大医院拍胸片检查，才诊断出患有尘肺病。那一年，他才36岁，他的三女儿小琪才出生不久。
“会不会是骗人的？”夫妻俩担心被骗，又听说老家很多人都患上了尘肺病，便带着两个小女儿回老家，留12岁的大女儿小琴在外打工。
2
小愉家所在的铁石口镇，曾经因为大量煤矿资源的开采，富裕了很多人，这里甚至一度被当地人称作“小香港”。最近几年，因为当地煤矿开采导致大量资源浪费，煤窑相继被整顿关停，“小香港”才逐渐衰落。几年过去，原本黑色的矿山上，树木已经长得葱葱郁郁。
在这里，村里人干一辈子活儿只为了盖一幢新房，给儿子娶个媳妇。煤炭资源带来的财富让村里的楼房林立起来。但在之中，有不少盖了一半、或还未装修就停工的毛坯房。这些“半拉子工程”大多是尘肺病农民的，他们还没来得及盖好新房子，尘肺病就花光了他们的所有积蓄。
小愉家在老家没有房子，只能租在矿山家属区的土坯房里。那里空间狭小，条件很差，晚上硕大的老鼠自由出没，甚至还会咬人。
孩子的四个姑姑见着可怜，一起凑了点钱给他们家送来。加上当地政府补贴的两万元和女儿之前打工挣的钱，小愉家在2013年勉强盖了一幢二层楼的房子，一家人才终于有了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但赖香华的病越来越严重，去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经常咳嗽，制氧机24小时都开着。每次一听到父亲咳嗽，小愉便赶忙跑过去，轻轻拍他的背。她觉得这样，父亲的咳嗽就会好些。
2017年，赖香华的病症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制氧机都无法辅助呼吸。去世那天，他在痛苦中挣扎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爸爸，你别躺着，要起来。”小愉在赖香华身边轻声说，眼睛却红了。
“爸爸，你要起来。”小琪也学着姐姐。
但是赖香华已经听不见了。
3
近一年来，陈小花一直没能完全从丈夫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
小愉常看到母亲的眼睛红红的，有时候还会撞见她在抹眼泪。她知道母亲是为父亲的去世伤心，也知道直接劝她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但有时还是会忍不住要劝她：“不要再想了。”
见到我们，陈小花说起了丈夫的事情。小愉给客人一一倒了杯水，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目前后面。话说到一半，陈小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了起来。小愉悄悄把头偏向一边，眼睛也憋得红红的。
陈小花知道，女儿只是故作坚强，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她好几次发现，小愉独自上了无人居住的二楼，有时发呆，有时哭泣。陈小花不忍去打破女儿的这种坚强，说破了，俩人除了抱头痛哭，一点用处也没有。
小琪则年龄小些，什么都会对姐姐说出来。“姐姐，你想爸爸了吗？”小琪常这么悄悄问小愉。小愉听了却不回答。
丈夫去世了，生活却还要继续。“如果不是两个孩子，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陈小花说，两个女儿还在上小学，不能让她们俩像大姐小情一样，初中还没读完就辍学打工。想到这里，她掩了悲伤，去了镇上的塑料花厂上班。
从此，陈小花和孩子独处的时间，就只剩下晚上。她每天七点半就要上班，直到晚上六点才回家。早上，她将两个孩子的早饭和午饭都做好，她们中午回家热一下饭菜就能吃。
母亲忙碌起来，家里的活儿自然就全部落到小愉姐妹身上。小愉8岁起她就主动承担家务活儿。那时候，赖香华生活都不能自理，陈小花每日既要挣钱，又要照料丈夫，她不忍心母亲这么辛苦，便要求主动分担，拖地、洗衣服、煲饭、煮面、洗碗……
几个月前，陈小花发现邻居家的花生已经种下了，再不抓紧，就会错过种花生的时间。无奈之下，她连着几天下班回家后，带着刚放学的两个女儿，趁着天还没黑透把花生抢着种下去。两个小姑娘把握不好花生种子之间的距离，便拿着一根小棍，在两颗花生之间量着距离，种下种子。
4
姐妹俩一直有个心愿，希望妈妈能多陪陪她们。
小愉知道母亲没办法实现她们的这个愿望，便很少提及。相反，她在学校努力学习，考试基本在班上前三名。小琪学习也“非常刻苦”，只是成绩不如姐姐的好。她们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哄母亲开心。
但有时候，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父母陪，小愉也会偶尔“任性”地跟母亲撒娇：“妈妈，我好想让你陪陪我。”每每这时，陈小花都觉得十分愧疚，但为了给两个女儿多挣一口饭吃，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能请假。
放暑假时，姐妹俩的空余时间多了，家里的活儿也多了起来。8月初，之前种的花生成熟了，俩姐妹和妈妈一起去地里收了花生。随后，俩人又一起合作，把三大框花生洗的干干净净，再搬到楼顶上每日晾晒。
干完活儿的空余时间，小姐妹终于有时间可以干自己的事情了。姐妹俩爱折纸，喜欢发明创造新的折纸方法。有一次，她俩自己“创造”了一种折纸篮子的方法，兴冲冲地拿给朋友看。结果朋友用手机在网上搜了一下，发现这种方法早就有了。两个小家伙失望极了。
已经嫁人的大姐小琴趁着妹妹们放暑假，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宝宝回了娘家陪妹妹，希望能帮妈妈弥补一下对妹妹的亏欠。但她最终还是发现，这种“亏欠”，是她一时难以弥补的。
前几天，小愉悄悄问了大姐一个问题：“姐姐，你小时候想不想爸爸妈妈？”小琴看着妹妹的脸，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愉和小琪只是中国600万尘肺家庭孩子这个群体中的一员。尘肺病让他们原本幸福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使他们瘦小的肩膀承担着巨大的压力：随时可能失去父亲，随时可能失学，随时可能外出打工补贴家用，甚至可能走上他们父母的老路——成为尘肺二代。
但在苦难面前，她们中的大多数又异常坚强。很多孩子带着没能继续读书的遗憾，进入工厂、下到田地，努力代替父母，成为家庭的顶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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