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被捂住了嘴巴

壳

◎作者：衣米一

◎品荐：西娃

很多食物是有壳的

我剥过花生、瓜子、开心果

用捶子敲破过核桃，用刀砍过椰子

壳坚硬

壳的里面

有的坚硬，有的稀软

我也剥过我的内心，与剥食物的壳比起来

这很不舒服

失去壳的内心让我害怕，如果它流泪，痛

甚至流血

我就赶紧把它再装进壳里

有时，我会剥生活的壳

显然，生活并不同意我这么做

它觉得被我打搅了

它瞪着我

用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品

毫不忌讳地说，相对于男诗人的诗，读女诗人们诗更容易让我产生阅读快感，这并不仅仅源于同性之间的许多相通。

沈浩波在写宋雨的《我这样陡峭的肩胛骨……》里写道：……而对于女诗人来说，心灵的纯度往往高于男诗人，既没那么复杂深刻，也没那么世故和野心勃勃，所以她们往往是更单纯，更真切的抒情者，她们有抒情者的灵魂。

我很赞成这个观点。整个诗坛，我想除了有限的几个“把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感言已经写好了”的驱动下写作的女诗人，其余的几乎处于内心需求而在写作。

有一次我跟我的密友李轻松谈到女诗人的写作，她说：我不知道别人写作依靠什么，我对自己肉体的感受，心灵的感受，触觉的感受充满依赖，这些是我能抓住的东西，我对没经过肉体，心灵，触觉过滤的东西充满怀疑。

我在李轻松这也几乎验证了我个人心性行合一的写作主张。

所以，我也可以说，诗歌的艺术，或者一切好的艺术，在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门“剥壳”的艺术，剥去世故野心虚伪文明知识惯性……等等包裹我们的壳，直视那个本真的我的内心，看它的起心动念与反应，把这部分写出来，虽然还抵达不了“所有的心是一颗心”的效果，但这样的写作，至少能毫无障碍的通达很多的人。

衣米一的诗歌在我说的以上的范畴，这位60年代末出生的女诗人，她起步比较晚，她06年才开始写诗，但却顺达的抵达了我们的视野和喜欢，成为女性诗歌中的一个亮点。

因为，在衣米一的诗歌里，你能看到她的内心，她有温度的爱情和绝望，对生活的期许及勾画，处理事件的态度与心境，她敞开自己，没有过多的防范。她诱惑着我去读她的诗。

一开始写作，衣米一在诗歌语言上就向普通的读者敞开，她没在语言上设置任何障碍，这有利于诗歌内核与诗歌背后指向的有力传达。

我赞成在诗歌语言上的各种尝试，而以个人写作经验和阅读经验，我越来越明确，诗歌背后的指向越坚硬，越言之有物，语言就越澄明，这一点上，我认同衣米一的诗歌语言，还有优秀的口语诗人们也做的很好。

而大多数语言繁复的诗歌，要么是对语言本身的沉迷而停在语言上，要么是诗歌内核和指向本身就很虚弱，还有一种，就是在繁复的语言中削弱与散失了这二者。

在传达上，衣米一一开始就知道在我们共通的事物上找契合点，这缘于她的一种天赋：怎样从个人日常经验和情感，通达大众经验和情感，衣米一的再次不设防，让我们对她的诗产生亲近之心。同时，也可以看出她对生活的态度，对人间烟火的不排斥，甚至以爱的心态介入。

可我要着重说到的，是衣米一诗歌里自身经验和情感经验通达公众时，对“度”的把握。在她写作时，我不认为她预设了一个读者大众，只是我作为读者在她诗歌之后的一个总结。

我认为诗歌里对各种“度”的把握，是不能忽视的，这也是我们说的分寸感与平衡感。属于诗歌技艺范畴。

记得我的生命导师在训练我的过程中：说我干什么都那么猛，总是处于失衡之中，一个人因为口渴向你要一杯水，你却硬塞给人一条河流，你会把人淹死。

诗人衣米一无论在诗歌语言上，情感的传递上，在题材挖掘上……她都很好的把握着分寸，我用一个词去形容：“碰触”，从而使得她不在情感情绪上深陷，从而也使她涉及的事物不留下明显的划痕，当然，正是这种分寸感的很好把握，也使她的诗歌区别于不少女诗人诗歌的飘浮和沉重。她的诗歌给人不急不燥，尖锐却不尖叫，撕扯却不撕裂，阴柔却不阴暗……的气质。

具体来看她的一首叫《无题》的诗歌

睡不着的时候

我就脱衣服

一件一件地脱

不多的几件

睡裙

胸衣

小巧的月白色三角裤

很快就没有了

从隐秘的个人生活与情感出发，从我们都有过的经历“睡不着”出发，她的个人行动是脱衣服，这种经验又很个人，她在大众经验与个人经验中转化地得心应手；同时，“脱衣服“这件事又很容易挑起读者的窥视欲，引诱着人往下看，一件一件的脱，有名有姓的脱，脱得舒缓又从容。你可以看出，就是在“睡不着”这么容易让人焦躁的事情面前，也可以看出“我”的心境，幽游而不陷于慌乱。

衣米一也像一个能掌控大众心理的情色片老手导演，她知道观众的欲望，也知道审查制度的严格。知道给予到哪一点，掌控到哪一点，她的分寸感把握的很好。

仍然不能与这样的黑暗

融为一体

我就把身体弯曲成

在母腹时的样子

突然轻轻抽泣起来

在母腹时

没学会的哭

现在，已经很熟练了

仍然是个人很独一的思维：通过去掉外在物与黑暗融为一体，接着写“睡不着”或因睡不着的前因带给自己的痛苦，以及痛苦的程度，这痛苦在加深，与之加深的，是语言之外的指向，探其这痛苦的原因，因睡不着事件的原因，她深入了母腹，即出生之前，这里有着挖根的深远，剥壳的深远。

最后三句，语言背后的容量更大：这种睡不着，这种探根似的追寻，已经不是第一回，“碰触”似的口吻，再次把它归为家常便饭一样的情愫，在口吻上归于日常。

同时，衣米一在这三句里，也隐含着：引起“睡不着”的事件以及其带来的痛苦，源于出生之后——在这世间染上的不幸。

在衣米一看似很直白的一首小诗里，有她独异的私生活，处理问题的方式，追根寻源的取向，诗歌的娴熟技艺，个人经验与公众经验情感的转换与交融。她一直没交代“睡不着”的原因，这是好的技法，睡不着的各种原因，你可以任意想。这也是拉开诗歌空间感的一种方式。诗歌起初就设下的空间感与完整的诗歌之后的延伸感，在她的诗歌里随处可见。

衣米一在诗歌技艺里，有着不露声色的一面，有看似轻描淡写而掩其刀刃的一面。这些，都在她节制，直白，隐忍的语言之下。在她的《阴窥镜》《在瓶子里》《南方的房子》《在火里》等等诗中，她把女性体会到的孤独，绝望，痛苦，煎熬，放入逼仄和压抑的空间里，但她又用相对缓和的态度，语境，心境将之缓解和淡化，在大的格局上达到诗歌气质上的平衡。

她这种处理，更强的诠释了女性生命本身的韧性，承受力。把孤独，绝望，痛苦，煎熬，化为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情感。生活中屈从的绝望在她的诗歌里以不同方式呈现。

……

树最先被锯断的

是喉管

这一点和杀人相似

把人头砍掉

声音就发不出来了

发不出声音的树

变成了发不出声音的桌子、椅子、柜子

沉默的大多数

过着下半生

……

——《被锯断的树》

将阴窥镜插入体内

它比你更强硬

更深地

照亮我的黑暗

它探照灯一样

照着我

……

……

它照到了意义的全部

激情前的火炭

火碳熄灭后的残骸

你的和我的

而伍尔芙那个女人

把自己沉到水底去了

——《阴窥镜》

在衣米一的《他们在教堂，我们在床上》《反着来》《绝技》这类诗，呈现出赤裸的叛逆，毁灭，与不管不顾的一面，这些诗歌里有着彻底的决绝之气，这些更个我的诗歌，没有试图连接公众经验，我反而觉得这类诗歌可以多一些。

我试图从某些诗歌里，找到承载衣米一诗歌美学气质和走向的心理因素，在《壳》里面，我找到一些线索。

很多食物是有壳的

我剥过花生、瓜子、开心果

用捶子敲破过核桃，用刀砍过椰子

壳坚硬

壳的里面

有的坚硬，有的稀软

我也剥过我的内心，与剥食物的壳比起来

这很不舒服

失去壳的内心让我害怕，如果它流泪，痛

甚至流血

我就赶紧把它再装进壳里

如果我们把写诗，对自己，对外界的认识，当成一个剥壳的过程，剥壳的艺术，衣米一已经做了很多，剥有壳的事物，她用过锋利的器皿，她也看到部分壳里的东西：“有的坚硬，有的稀软”。

她依然是熟知的事物入手，从公众认知到个我认知，诚实的写下剥自己的内心的感受，其结果是：害怕，一旦流泪，痛，流血，赶紧把它装进壳里。这也是我们大多数的人会采取的方式。

我似乎找到衣米一在诗歌上宁愿采取的“触碰”事物的原因，我以此来对衣米一做个个我分析：如果她更勇敢一些，更直面一些，把剥内心的壳时力度在加大一些，一直剥一直剥，剥到再无可剥，她的另一个诗歌层面可能会打开，会呈现新的势态：也许会走向更深刻，更本质，更个性。

我们在诗歌上都在寻找突破，也许这就是突破点：超越生活的不同意，超越瞪着我的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有时，我会剥生活的壳

显然，生活并不同意我这么做

它觉得被我打搅了

它瞪着我

用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寻找事物的真相，不是诗人一定要做的事情，看清生活的面孔，是我们成长要做的事情，正如衣米一在诗里陈述的这样：剥生活的壳，生活不同意我这么做……

随顺或对峙的选择，成就我们个人的境遇，也成就我们诗风的变化。在生命境界上，可能会抵达另一高峰。而《今生》里需要用外界事物证明自己的，也许统统不再需要。

《今生》

我需要一间房子

来证明我是有家可归的。

我需要一个丈夫

来证明我并不孤独。

我需要受孕、分娩、养孩子

来证明我的性别没有被篡改。

我需要一些证件

红皮的、绿皮的和没有封皮的

来证明我是合法的。

我需要一些日子

来证明我是在世者，而不是离世者。

我需要一些痛苦，让我睡去后

能够再次醒过来。

我需要着。我不能确定，我爱这一切

我能确定的是

我爱的远远少于我需要的

就比如，在房子、丈夫、孩子、证件、日子和痛苦中

我能确定爱的，仅仅是孩子。

还有一种爱，在需要之外远远地亮着

只有我知道，它的存在

我并不说出

爱被捂住了嘴巴

爱最后窒息在爱里。

题图：Eiko Jones

责任编辑：第二只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