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晚读《世说》，过一则，抛书笑。
说晋干部何充，好释家，到建康瓦官寺礼拜甚勤。
阮裕见了，就说，“卿志大宇宙，勇迈终古。”
何充大喜，忙问，您平日一向调侃我，今天怎么突然这样赞我？什么情况？
“卿今日何故见推？”
何充心里极快活，嘴上连称不敢当。
阮裕也笑，你当得，你当得。
“我图数千户郡，尚不能得，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
卿志不大，谁大？
阮裕焚车，玩得潇洒，敦敦有老夫子风，不意也如此善谑。
二
有人读《红楼》读得极细，比如胡菊人。
比如，他在《小说红楼》一册里，读出了一个细节，说后四十回“词穷”。
宝玉见了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句，“不觉刺心”。
宝玉在学上，读论语“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一章书，觉得“却有些刺心”。
黛玉听了老婆子一番混话，回到房间，也跟着“甚是刺心”。
胡氏曰，如果我们不讲究，这种笔法也不见得就是“大疵”，但要讲究些读的话，这几处情节遭遇，是一回事吗？能都用“刺心”来形容吗？
后四十回笔法，太刺心了。
善谑。
再一个词，便是“跺脚”。
贾琏急了，跺脚，哀叹，要了命了。
贾芸急了，慌忙跺脚，哀叹，了不得，了不得。
宝玉急了，也跺脚，哀叹，这是怎么说？
好了，惜春决意出家，王夫人告诉贾政，贾政听了，叹气跺脚。
胡氏曰，别人跺脚，尚可，贾政跺脚，怪怪的。
一想，真是。
贾政，乃传统也。
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这是本朝“人治”思路根本的立足点。
轻易如何跺得？
跺了，就不重了。不重，则不威、光辉形象没了，便是塌天之祸。
还是前八十回，偶尔让贾政侍亲之时，讲个怕老婆的笑话，笔法妙。
胡氏读得细，佩服。
三
前人传出过一句话，徐皓峰作《道士下山》，非常爱用。
曰“不择手段是人杰，不改初衷是英雄”。
什么意思？
“人杰”、“英雄”，都被世事连累了。
都变得面目模糊。
好比《金瓶梅》中，西门庆要挑潘金莲，最后一个动作，是把筷子掉到地上，折腰去捡，就势捏一捏那妇人的脚。
妇人便笑了，休要啰嗦，你真个要勾搭我？
事情就成了。
筷子之功伟哉。
所以，《三国》中，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曹操东拉西扯，刘备虚与委蛇，一个要探，一个要装，都是好演员。
终于论到当今英雄，使君与操上。
是曹操已经拔刀了。
怎么办？
这时候，刘备的筷子也掉到了地上。
也不过是西门庆挑妇人的手段。
分什么街头与庙堂？
肉身沉重，吃喝拉撒。
所谓雄才大略，十八九，都是颂出来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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