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轻与重
从尼采“永劫回归”观说起。曾经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像影子一样没有份量，也就永远消失不复回归了。欧洲的部落之战，法国大革命，因无永劫回归，变成文字、理论研讨，比鸿毛还轻。永劫回归失去事物瞬时性带来的缓解环境，而这种缓解环境难以定论。我的父母为纳粹所害，我在读希特勒传记时，对他仇恨居然消解了。说明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
在永劫回归的世界里，无法承受的责任重荷，沉沉地压着我们每一个行动。如果永劫回归是最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辉煌的轻松，来与之抗衡。可沉重真的悲惨，轻松真的辉煌吗？也许，沉重是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生活越帖近大地，越真切实在。完全没有负担，离开大地，离开真实的生活，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重意味着：黑暗、粗俗、寒冷、非存在。轻意味着：光明、优雅、温暖、存在。真的是轻为积极、重为消极对吗？它们的关系神秘，模棱两难。
托马斯站在公寓的窗台前思考他和特丽莎的关系。她像个孩子，被人放在树脂涂覆的草䒰里顺水飘来，而他在床塌之岸顺手捞起了她。他在乡下出诊时仅见过她一面，在犹豫要不要叫她来布拉格时，她找来了，把自己献给他。他没有留情人过夜的习惯，那样他会睡不好。当知道她的箱子寄在车站、而她要开旅馆过夜时，他破例接纳了她和她的行李。而她患了重感冒，他有与她共同赴死的想法，居然和她共眠一夜，睡得很好，且醒来发现她拉着他的手。他又一次感到特丽莎是个被放在树脂涂覆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可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是跟她结合还是独居好。
托马斯想: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既不能把它与我们以前的生活相比较，也无法使其完美之后再来度过。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临头的一切，就像演员进入初排。如果生活的第一次排练就是生活的本身，那生活又有什么价值呢？这就是为什么生活总像一张草图的原因。生活是一张没有什么目的的草图，最终也不会成为一幅图画。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就压根没有发生过。如果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我们当然也可以说根本没有过生命。
托马斯当时还没认识到，那个草篮子的比喻是危险的，比喻可不能拿来闹着玩。一个比喻就能播下爱的种子。
托马斯有一段婚姻，有一个孩子，前妻、父母不认同他，使他对妇女有恐惧，于是在众多性朋友中周旋。对他最理解的情人是画家萨宾娜。她说：“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国里，你是个魔鬼。”托马斯让萨宾娜为特丽莎在一杂志暗室找到一份工作，由女招待升为新闻界人物。萨宾娜是托马斯最满意的情人。
托马斯给特丽莎租房同居，但他不改变自己有多个性朋友的生活方式。特丽莎的依恋控制了他。托马斯得出结论：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岂止不同，简直对立。爱情不会使人产生性交的欲望（即对无数女人的欲望），而会引起同眠共寝的欲求（只限于对一个女人的欲求）。
托马斯与特丽莎相互吃醋。特丽莎吃醋是托马斯的不忠，他先抵赖，后辩解一夫多妻的生语方式并没背叛对她的爱。可她的痛苦他没法漠视。而他吃醋是因为庆祝她工作跳舞时他的假想。这证明他视她的忠诚为彼此交往的必要条件，因此，他也不能不让她吃醋。
托马斯的不忠让特丽莎恶梦连连。他安慰她，体会她的痛苦。托马斯对特丽莎的的感受非常同情，同情表明了一种最强烈的感情想象力和心灵感应力，在感情的等级上它至高无上。因此她偷看他的信件他也不愿责怪。不发火，且更加爱她。在拉丁文中，同情的意思是－－－共苦。
又过两年，特丽莎越来越惶乱不宁，而托马斯不想改变有性朋友的生活。他陷入怪圈，见了情妇觉得他们乏味，不见又急着联系。他觉得萨宾娜给他最多舒服。但他与萨做爱时看表急着回家。萨取笑他：穿过浪子托马斯的形体居然有浪漫情人的面孔。她藏了他一只袜子，让他穿两只不同的袜子离开。
托马斯陷入困境：在情人眼中他对特丽莎的爱使他蒙受恶名，而在特丽莎的眼中，他与那些情人们的风流韵事，使他蒙受耻辱。
为减轻特丽莎的痛苦，托马斯娶了她并送她一只母狗卡列宁，他不能安顿好她想要卡列宁的帮助。可他仍不能使特丽莎快活。这时，俄军已攻占了捷克，托马斯的朋友让他去苏黎世工作。
因为怕特丽莎不想去苏黎世，托马斯想都不想拒绝了瑞士院长的邀请。摄影师的特丽莎拍了入侵俄军官兵的照片给外国记者而被捕，还差点被枪毙，她愿意去苏黎世。当时捷克人民反侵战，而领导人在电台结结巴巴投降了，人人怕死刑和流放。特丽莎用镜头反侵战，感到自己强健充实，找到了存在感。可她在布拉格不快活，想在别处找到这样的生活。托马斯告诉特丽莎，萨宾娜也移居日内瓦了。他们带着卡列宁去了苏黎世。
一个渴望离开热土旧地的人是个不幸的人。他答应她离开像受了判决。
他们安顿在苏黎世后，萨宾娜办画展成阔太。萨宾娜叫托马斯去日内瓦参观他的画室，托马斯没有离开特丽莎的理由，于是萨宾娜来苏黎世找托马斯，托马斯继续身兼丈夫与情人两职。特丽萨认为自己没因为祖国蒙难而变得强大，依然是托马斯的负担，她留封信带卡列宁回布拉格。而捷克沦陷，托马斯没法和特丽莎取得联系。
特丽莎的离去，让托马斯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七年所有的纠缠都很美好。也让他承受轻易解脱后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她的嫉妒如果能够、她会把铁球穿在他的脚踝上，突然间他脚步轻了许多，他却没有兴致和包括萨宾娜在内的任何一个情妇联系，她们都让他痛苦地想到特丽莎。
他独自在日内瓦坚持了一个星期，对特丽莎又起了强烈的同情（共苦）心。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到甜美的生命之轻托他浮出了未来的深处。到星期一，他却被从未体验过的重负击倒。没有什么比同情更为沉重了。一个人的痛苦远不及对痛苦同情那样沉重。他向院长辞职，引用贝多芬最后一首四重奏中最后一个主题：说这也是“难下的决心”。
只有必然，才有沉重；所以沉重，更有价值。非如此不可。一个男子汉只有一次生命，不能够用实验测定他是否应当服从感情（同－－－感）。因为受不了自个儿独自呆在苏黎世却想象着特丽莎一个人在布拉格，托马斯悲壮地回到沦陷的祖国，回到了家。
托马斯回到特丽莎身边，却不适应布拉格被俄军控制的生活。他想起与特丽莎相识的六个碰巧，想到自己从苏黎世回布拉格因为她，事关命运的重大决定仅仅系于如此偶然的爱情，感到失望，觉不出一点儿同情。
我们都绝难接受这种观点：我行生活中的爱情是一种轻飘失重的东西，假定我们的爱情只能如此，那么没有它的话我们的生活将不复如此。我们感到贝多芬那阴郁和令人敬畏的音乐家在向我们伟大的爱情演奏着：“非如此不可”。可回到特丽莎身边的托马斯却觉得“别样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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