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人间知己吾与汝

——《在深渊里仰望星空》读后记2

徐建华

嵇康和山涛同是竹林七贤中人，他们都喜欢喝酒清谈，讲养生之道，讲老庄哲学，崇尚生命的自由与放达，热爱人与自然的统一与和谐……可生逢曹魏与司马氏争权夺位白热化的乱世，作为名人，他们常常被政治的浊流裹挟，被逼着在两个政治集团之间选择站队，被逼着成为胜利者的装饰与同流。这完全违背了他们想清白做人，想清静无为的志向。

面对当权者的威逼，嵇康选择了逃避，而山涛选择了妥协。

嵇康逃避做官却逃避不了不平则鸣的性格。司马师杀了曹爽的时候，他一个文人带着几百人揭竿而起，当然在山涛的规劝下很快偃旗息鼓，但已经得罪了司马氏。到司马昭紧锣密鼓想要夺取帝位，用嵇康的文章《自然好学论》来统一青年学生的思想的时候，他又公然唱反调写一篇《难自然好学论》。司马昭隐忍不发，还让钟会请嵇康出仕，嵇康对钟会倨傲不睬，得罪了钟会而遭陷害，可司马昭还对嵇康抱有幻想，没有杀他，但他的性命危在旦夕。

同一时期，山涛从曹魏的地方官，做到司马集团的中央官，虽然常常是被逼为官、身不由己，虽然也屡屡辞官归隐、想回归自由，但架不住司马氏威逼与礼遇的两面夹击，也是要获得话语权、为竹林名士的自由争取空间，他委曲求全，在官场周旋。

山涛做地方官，努力造福一方百姓，清明一方风俗。当中央官，他也是选贤任能，公正无偏私。这使得他总是被百姓拥戴，而被统治集团重用。山涛的妥协中有着执着的坚守。

表面上看上去，山涛走了一条和嵇康不一样的道路，但他们自己都明白，他们是在不同的命运选择中坚守着同样的梦想。嵇康对自己反感的统治集团绝不合作，以此反抗黑暗的乱世；而山涛能屈能伸，在夹缝中生存、在刀尖上起舞，用自己的负重给黑暗的乱世带来一线亮光。

山涛看到了嵇康的危险处境，他担心朋友受到伤害，于是，在司马昭让山涛出任大将军从事中郎（相当于组织部长）一职时，他向司马昭举荐了嵇康。如果举荐成功，嵇康性命可保，即使举荐不成，也可以再一次扩大嵇康的影响，嵇康的名气越大，被杀的顾忌也就越大。

嵇康理解山涛的好意，他没有接受山涛的举荐，也没有公开拒绝。两年后，司马昭杀了曹魏的最后一个皇帝曹髦，做不到世事不管的嵇康忍不住要为这事发声。他想起山涛两年前把自己推荐给司马昭的事情，便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陈述自己不能出仕为官的理由，故意表白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态度，与司马昭正推崇的礼法公开叫板。

嵇康就义

细读这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的绝交信，总有一种感觉，嵇康不想当官是真，他信中的“七不堪、二不可，”谈了九条为官之患，无一不在说明自己决不能做官的理由。但文中所言人各有志的内容中，可以隐隐地读到他对山涛为官的理解。当然，也含有我都理解你、你却不理解我的责怪。

嵇康的信，无疑把山涛推向竹林贤士的对立面，让山涛的形象变得尴尬。其实，嵇康哪里是在和山涛绝交，他是在和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司马氏绝交，让那个司马昭不要再对自己抱有任何幻想。在司马氏还是曹魏臣子的时期，他拒绝做司马氏的官，在司马氏颠覆曹魏，还惊魂甫定之时，他高调与司马氏重臣山涛绝交，这是怎样的疾恶如仇，与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概呢！

司马昭很快找到一个借口杀了嵇康。嵇康临死前，家里有十三岁的女儿、八岁的儿子。但他死的仿佛无牵无挂，在三千太学生求生不成悲哀送行中，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他忘情地弹了一曲《广陵散》，而后从容就戮。其实，他对自己的儿子说过：“巨源在，儿不孤。”他知道，在他身后，山涛会照料他未成年的儿子，会让儿子懂得他这个父亲。因此，他死得慷慨而又心安。

嵇康活着的时候，敢无所顾忌地与山涛绝交，把山涛痛斥一通以泻自己对当局的怒气，不用解释；嵇康赴死的时候，相信山涛会照顾自己尘世间最为牵挂的亲人，山涛会让自己的儿子了解自己，无须托付。这是怎样的知心之交啊！

山涛没有辜负嵇康的信任。在嵇康被杀之后，悲愤的山涛淡出政治舞台、淡出历史记载一段时间，而后他再一次出山为仕。经历长期忍辱负重、谋划运筹，他让名士的后人陆续被启用，把嵇康的儿子嵇绍带到司马集团的政治舞台上。自己的父亲被司马氏杀害，自己要不要做这个司马氏家的官？嵇绍有过疑问。山涛对嵇绍说：“天地四季便是这样变化着的。”告诉嵇绍你要向前看。

当司马氏已经坐稳江山的时候，人不该沉湎在过去怨恨中忧愤，而应该去改变未来。做司马氏的官，让嵇绍去做改变未来的事情，比活在父亲的阴影里更加有意义。嵇绍最后为保护晋惠帝而血溅帝衣，以身殉国。他的行为，对得起父亲，也对得起自己。他所做的和父亲做的是同样的事情：为保护代表这个国家正统的权威而献身，这也是一个热血忠诚的男儿应该做的事情。而促成他能够献身伟业的，是父亲的好朋友山涛。嵇康徜若有知，是会含笑九泉的。

山涛

千古知音就是这样的，他们的人生轨迹也许完全不同，他们的处事态度与方法也许千差万别，只要心灵在某个频道上有过共鸣，便惺惺相惜。他们因为尊重而能相互兼容，因为信任而能相互争执，因为珍惜而能相互顾念，因为懂得而能相互托付。而这些都是自然而然、无需说明、心有灵犀的事情。那纯粹的情分超越时空、超越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