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的女人们

读中学的时候学过孙犁先生的短篇小说《荷花淀》，是那种读过就忘不了的篇目。水生嫂在皎洁的月光下，在宁静的院子里，坐在如云朵般的苇席上编席子，等待去区里开会的丈夫回家。这情景印象太深了！

水生回家后告知妻子，村里去开会的年轻人都要离家上前线，因为自己的妻子深明大义，不会拖后腿，才由他当代表回来逐家告知。这消息让水生嫂编苇席的手抖了一下，苇眉子划破了她的手。他们讨论了家里的困难，水生说：千斤重担你先担着，等打跑了日本鬼子我再回来谢你。

那时候，总是忍不住想：水生他们是一直战斗在荷花淀的周边、可以偶尔回一趟家，还是南征北战有家难回？他离开家后多少年打跑了日本鬼子呢？打跑了日本鬼子后，水生们如何回家来谢她们呢？

几十年过去了，这份关切尘封了很久，却温热如故。读孙犁先生的《白洋淀纪事》的时候，特别想找到答案。原来孙犁先生和我一样，关切着白洋淀的女人们的生活与命运。他在这本书中写了数十位形象生动、个性鲜明的女子，给我的那份关切以最美的回应。

在《光荣》一文中，写了一名能干积极富于牺牲精神的村干部秀梅，她在生产劳动中主动关心、照顾上前线的原生的家。原生的媳妇不想等待上前线的丈夫回来，秀梅做她的工作，她却说秀梅怎么自己不等？秀梅从此不接受任何人说媒，决定不打跑日本鬼子她就不嫁人。后来，原生的媳妇跑了，秀梅无怨无悔无所求地为原生家操劳更多。抗战胜利后，原生骑着高头大马回家，和秀梅成亲。

在《山地回忆》中，写到一名热情、开朗、能干、讲究的女孩子妞儿。妞儿在河边洗菜的时候，偶遇在上游洗漱的“我”，说我在上游洗漱弄脏了她洗菜的水，还嘲笑“我”是假讲卫生。在拌嘴的时候，妞儿发现“我”大冷的天没有穿袜子，说：“不会求人做一双？”“我给你做。”“你要是没布，我家里有点，还够做一双袜子。”后来，“我”在妞儿家驻扎一段时间，见证了这个女孩子的爽快与能干，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通过自己的劳动，攒足了钱准备给妞儿买一台她向往已久的新织布机子。

在《看护》一文中，写到一个女卫生员刘兰，17岁，裹过脚，除了过河的时候之外，平时都要穿鞋穿袜把自己裹过的脚藏起来。在一次战斗中，“我”负伤了，刘兰负责带我转移。她背着沉重的行囊，带着一名行走不便的伤员，艰难地转移到山上。到了山里，她给当地妇女普及生理卫生知识，改变了那些妇女的不良生活习惯。“我”伤势略好急于归队，让刘兰找交通员派人送我们下山，没有老百姓响应。“我”抱怨自己为百姓打仗，却没有人送我下山。刘兰对“我为了他们... ...”之说报以冷笑，说在这样的风雪天让人送下山，无异于让人送死。争执中我生气了，还想打刘兰，她说：“咱们是工作关系，你是病人，我是看护，谁也不能压迫谁**。”还赌气不理“我”，直到“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向她道歉才罢休。那个年代，一名裹过脚受过压迫*的女子，肯吃苦、能承担、体恤百姓、坚持原则、敢于维护自己的尊严，这只有在革命的队伍里才做得到。

在《钟》一文中，写了一名敢爱敢恨的女尼姑慧秀。慧秀在庙里被师傅压迫，还被劣绅林德贵觊觎，她喜欢贫穷但在斗争积极的大秋，和大秋有了孩子。她没有听师傅的话把孩子打下来，而是生了下来。可是，在她遭受怀孕与生产的磨难时，大秋或者因为抗战工作忙，或者因为觉得自己和人暗中来往不好，他没有来找她。慧秀生下的孩子被她师傅丢到苇坑里溺死了。慧秀恨压迫自己的人，对大秋也深感失望。当日本人用刺刀逼着她指出人群中谁是大秋的时候，她宁愿自己死也不出卖自己的负心人。因为大秋的带动，也因为部队赶到，慧秀得救了，大秋也明白了她的苦楚与心思，历经磨难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还有《芦苇》一文中，在敌人的轰炸扫射的时候，一名战士和姑嫂俩钻进同一片芦苇丛中。在夜色降临敌人收兵后，他们将分头去找部队和回家。那位小姑子觉得战士身上的白衣服不利于掩护，就钻进芦苇丛中，用自己身上的深蓝色袿子换战士身上的白衣服。

《女人们》一文中，一位女孩子为了救伤病员，寒天冷冻的夜里把自己的仅有的御寒的红绵衣脱给伤病员盖着，自己几乎到衣不蔽体的地步。

《纪念》一文中，敌我双方交火最猛烈的时候，女孩子小鸭和她的妈妈冒着枪林弹雨给战士送水喝，大大地激发了战士们的斗志。

《吴召儿》一文中的吴召儿，在民校读书读得非常好，当向导带兵也翻山越岭身手矫健，舍生忘死极端负责任。

《走出以后》一文中的童养媳杏花，到部队当上了护理员，挣脱了童养媳身份，后来还能用德文说出给伤员用药的名字。

《齐满花》一文中的齐满花，热爱子弟兵，在丈夫还在前线的时候，和小姑举行婚礼，为婆婆家生产劳动尽心尽力。她两次随婆婆去部队探亲，受到部队热烈的欢迎。她自觉进步，和落后份子的姐姐姐夫保持距离。

《张秋阁》一文中的张秋阁，她哥哥上前线了，她在后方是互助组建设的积极份子，是生产劳动的能手。在得知哥哥牺牲的消息后，她非常悲伤。好姐妹劝她不要去地里劳动，她把悲伤藏在心里，说：“我们还是一块去。”

《村歌》一文中的双眉是一位女中豪杰，她爱演戏，爱开玩笑，被思想封建的人们认为不正经而被孤立。在干部老陃的正确引导下，她和一群落后份子组成互助组，硬是要和积极份子的互助组挑战，她组织起宣传队也办得红红火火，还成为入党培养的对象。

还有我惦念的水生嫂，在《嘱咐》一文中，水生转战南北抗战胜利后又参加解放战争。一个偶然的机缘，他请假回了一次家。水生只在家里呆了半夜，第二天凌晨，水生嫂撑着冰床子再次送郎上前线。临别的时候水生嫂嘱咐道：“记着，好好打仗，快回来，我们等着你的胜利消息。”

...  ...

这就是白洋淀的女人们！这些是她们中优秀的代表！她们爱亲人爱生活，她们怕离别怕失去，她们所拥有的非常有限，她们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有自己的小期盼。但是，在国家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她们把自己的爱深埋在心里，把自己的怕踩在脚下，让自己的需要服从国家民族的需要，深明大义、不屈不挠，勇敢地承担，无私地奉献。

她们在严酷的战争、艰难的生活中，忍受重大的灾难，承担巨大的牺牲，把儿子、*兄弟、丈夫送到前线，把来到面前的子弟兵当亲人一样对待，尽自己的所能搞好生产劳动，担负社会与家庭责任。

冰心先生说过：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白洋淀的女人们的故事，是对这个论断有力的证明！

在读《白洋淀纪事》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曾和爱人谈起这本书。他说：“我现在不想读这样的故事书了，想读更厚重的的论著或史书。我问：比如《史记》？他说是的。我对他说：其实这本书就是一本生动的”史记“，读的时候并不只是在读一个个故事，而是在读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人，那个时代的人的生活与思想，那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除此之外，还读到作者的善良。孙犁先生是一位多么善良的作家啊！在他的故事里，妞儿可以买新织布机了；小鸭和她的妈妈都没有在弹雨中倒下，我们喝到她们送来的水开始冲锋了；水生八年后回家还完好无损；最苦命的慧秀，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嫁给自己爱的人；香菊翻身了，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写女人们的苦难，女人们的承担，但每一个历经苦难、勇于承当的女人都得到成长，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这难道不是善良的作者代表水生们对白洋淀的女人们最真诚的致谢？！

孙犁先生在书前《关于”荷花淀“的写作》一文中说：“我写出自己的感情，就是写出所有离家抗日战士的感情，所有送走自己儿子、丈夫的人们的感情。我表现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每个和我生活经历相同的人，就会受到感动。”我没有和孙犁先生相同的经历，但我同样深受感动。他的作品让我相信：女人，你尽管真、尽管善、尽管美，而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命运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