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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

“起来了!起来了!”母亲大声喊。
我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皮,不情愿“嘟囔”一声。
“他们已经下田一个多小时了。”看到我不情愿的表情。母亲补充一句。
母亲口中的他们,是父亲、哥哥和嫂子。
正是“双抢”时候。
七月的早上,太阳像个火球,午夜好不容易结存的几滴沾在草叶上的露珠,被火球晃了几晃,就消失不见。旷野无风。一望一大片的稻谷泛着金黄,齐整整等着镰刀唰,唰,唰。
父亲、哥哥、嫂子,他们手中挥舞的镰刀,正对着稻茬。一束束稻穗,像被机关枪横扫,倒在谷桩上。不光是他们唰,唰,唰。村庄所有的劳力,大人,有半点劳动力的小孩,都在做同一动作。
割早稻,插二季稻。一年中最忙的季节。这个时候生活在田畈的庄户,与天斗,与地斗,与酷暑斗。最关键的是与时间斗。
“不插八一秧”是一句响亮的口号。这口号,像架在脖子上的头,勒得生疼。
多年以后,回想十几岁时这些做农活经历,依然心生怯意。
但母亲已经故去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叫喊声。想到这儿,又禁不住惘然起来。

顶着毒日头走在地埂上,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草帽沿一颗颗抖动。脚底发烫,身上的血全沸腾了,冲上面颊。胭脂般的红。
“泼血似的”,上中学时,终于学到如此这般的一个形容词。
棉花蓊郁,枝叶参差,簇集如堆。从叶缝中漏掉的阳光,砸在干涸的地上,仿佛能听到硬币般的“嘣嘣”声。
躲在叶底下乳白与紫红的花苞,眼看在日头的暴晒下委顿。这在像父亲之类的庄户人家,是不允许的。
对抗棉花地干旱的唯一办法,车水。
水车哗啦哗啦。浑黄的池塘水,漫漶到棉花地每一个角落。几十分钟下来,就前胸贴着后背。
伏天棉花地抗旱车水,比割谷插田还难受。
现在水车的淘汰,真是皆大欢喜。


乌云盖顶,雷鸣,电闪。黑压压如末日降临。
大暑时节的阵头雨变幻莫测。历书上说叫“大雨时行”。
村里人打着“哦嗬”。有的从田畈往屋里跑,挑草摞担,驮棍拄棒。有的从屋里科头往稻场上跑。稻场上晾晒着新打下来的谷子什么的。
顾不上风,顾不上雨,顾不上雷鸣与电闪。大人成了落汤鸡,小孩站在屋门口,望着雨幕,跃跃欲试。
哦嗬腔兴奋有之,焦虑有之,紧张迫不及待有之,幸灾乐祸亦有之。
满世界的风,满世界的雨。风助雨兴,风狂雨骤,哗啦啦从天泼下。
只那一会儿工夫,风停,雨住,太阳从云层中又露出头来。
只那一会儿工夫,清凉的世界不再清凉。大地恢复了燥热。人们依然顶着日头,把汗流在土地上。
闷热的季节,潮湿的土地,沉重的身体,随命淌的期望。
几千年无论大暑气候怎么不变,村里的“哦嗬”腔再也回现不了。有时候,我甚至怀想那种大雨中,一塆人呼天号地又溃不成军的场景。 

一树绿荫,一树蝉鸣。
长堤之上,从此处到彼处,足足需要七十五分钟的车程。
路是泥沙路,或平整,或泥坑,或石渣当道。车是自行车。飞鸽牌。二八式。
自行车,最初的名字叫风车。这是一个浪漫如唐·吉诃德样的人起的一个浪漫的名字。
漫漫长堤,一边是浑黄浑黄的河水,一边是阡陌交错的田畴和村落。河埂的两面堤坡,巴根、芭茅、辣蓼、芫花、蓬蒿、刺玫、蔓荆……相互勾连交错,织成最大的关系网。唐诗说这些交构之物,更行更远更生。
七十五分钟的车程,大抵可以分为四段,三个十五,一个三十。泄水闸、小卖部、铁路桥是每一段车程的路标。每一个这样时节,走在河堤上,都黒汗许(水)流。

铁路桥桥洞下有一个买凉粉的老妇人,火风终日吹拂,疲惫的脸总是浮出浅浅的笑。过来过去的风景,在她一双灵动的手中,变成一碗碗凉粉。这双手年轻时定如柔荑。是《诗经》中的某个场景。
每次路过凉粉摊会喝上一碗,从一角、一角二、一角五,到后来的两三角。酸酸的是镇江醋,冰凉的是井水,甜味是糖精。一豆腐块凉粉分割成十几二十小块,从舌尖,溜进咽喉、食管,停聚在胃,时间虽然是瞬间,意味却无限悠长。
一个人一生总有几件值得回味的事,这是之一。
这条路后来越走越沉重,一树蝉鸣结成了苍黄的秋霜。
前两年,路遇一个卖凉粉的老头,停车特别尝了几口。酸是那样个酸,凉也是那样个凉,心境已然不同,再也尝不出彼时的味道。
彼时和此时,说不上谁好和谁不好。若论畅快,或许不然。多少人在物质的丰盈中,深陷精神的不安。
颂词之下,不是麻木,是不安。 

大暑三候之第一候,腐草为萤。
腐草为萤。我从古人的认知中受教。这些脆弱的生命,在黑夜中闪烁微光,童话般的眼睛,悠忽如梦。
那是提着灯笼的天使,来人间播散光明。
而人间,是不太理会她的播散的。
相反,我们从小就学会了戕害。
对于每个成长于乡村的孩子,或多或少做过对她无理的事。
深深地表达歉意!
“于今腐草无萤火”。现在真是应了这句唐诗。 

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几十年后的今天,读到宋人杨万里这首《夏夜追凉》时,想到了盛夏时节村庄漆黑的夜,想到了黑夜中树叶的纹丝不动,想到了各家各户门前横摆的竹床,想到了竹床上悠然摇晃的蒲扇,想到了四周嗡嗡乱叫的蚊子和天上繁密如麻的星星……
这是没有空调和电扇时代的产物,这时代让人疑惑,我们是如何走过的。
竹床、蒲扇、流萤,我进而还联想到村庄咚咚的脚步和喧哗声。
许多声音留在尘世,身影却渺然如飞鸿。
每个人都是村庄的过客。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又眼看他楼塌了。 

  入伏了,自然界的热度从一个极限到另一个极限。
老先生告诉我,用辣椒或辣椒杆,在旧年患过冻疮的位置上使劲涂抹,可以预防来年的冻疮。
辣椒之热与伏天之热叠加,以火助火,这是我最早接受的“冬病夏治”教育。对比《内经》晦涩的理论,无比明了。
那个时候我刚进入医疗这个行业,完全是个菜鸟。
老先生是1992年离开的,三十年了。
三十功名尘与土。老先生又到建功立业的时候。 

这是一些与大暑有关或无关的片段。
这些片段罗列起来,就构成我的“大暑”生活。
时间滚滚向前,埋葬了丰盈和硕美。过往衰减在涸辙中。
那些枯竭的,岂止只是这些?
 (2021年7月22日,大暑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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