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生日到了。听说我要回家,父亲竟柱着拐杖立在村头。下了车,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龙钟老迈的父亲。很难想象,在我面前因高血压而行动不便,白发苍苍的小老头,能与年轻时手持双枪,驰骋疆场十多年的老兵联系起来。父亲确实老了,一年不如一年,换他的话说,已是与死神为伍的人了。谈到死,他是很坦然的,一个经历过血与火、生与死洗礼的人。
父亲十七岁就参加了浙东抗日游击纵队三五支队。1945年9月,江南的新四军北撤后,因掉队,调离原一师七旅八团机炮连,被分配在淮安的华中军区司令部当通讯员。一九四六年内战全面爆发,父亲要求上前线,于是调到华中军区海防团一营三连当文书。一九四八年十月,在一次出海执行任务时,父亲所属连部七人与三艘敌船遭遇,激战一天一夜,连长等全部壮烈牺牲,只父亲和司号员二人受轻伤被俘,被押解至南通国民党第一绥靖司令部青年训导大队。一九四九年二月,父亲越狱逃出敌监,几经辗转参加金萧支队张凡部。按照政策,父亲的军龄只能从参加“金萧支队”算起,以前的组织关系都已中断。一九五五年从朝鲜集体转业回家,一直没参加工作。
父亲和母亲是在军营里结婚的,1949年5月,金萧支队整编为21军的一部分,驻守嘉兴、象山等地,一直剿匪,接收新兵;父亲是营部文书,营首长庞现成为他们主持的婚礼。入朝参战后,母亲就回家成了过门的媳妇。排行老三的我懂事特迟,六岁那年母亲病故,抛下我们五姊妹西去了。母亲的印象对我是模糊的,送归山时,根本不晓得悲痛,也不晓得哭,只记得大人叫我抓一把泥土摁在母亲的棺盖上。
父亲居然把我们都拉扯大了!当时听村里人说,这户人家是没希望了。那些年,我们很少在饭桌上见到父亲,我们只知道玩,不知道父亲是在早出晚归的干活。难以想象是什么力量支撑父亲维持这个家!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学习成绩特优的大姐、大哥都辍学成了代课教师和农机厂工人。新衣服我们小的几个是不敢奢望的。记得八岁那年,父亲从县城开会计会议回来,给我们扯了一块黄色卡其布制了一身小军装,我和老二轮着穿。我穿上那天,别提有多神气了,可没到夜,衣裤多处磨破了好几个洞,象个“小土匪”一样狼狈回家,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空扫丝”(没有叶子的毛竹丝)———那是记忆中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一次。
父亲在私塾里读过二年书,到部队一直当连、营文化教员、文书,练得一手好钢笔字。“文化大革命”时,父亲被错打成“反革命、特务”,要不是落实政策来得及时,“革”了几十年“命”的他哪甘心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地成了“反革命”!父亲是个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在那逃狱途中,钻过坟洞,与死神同住过,清明时,也没见父亲去过母亲的墓地。我曾怀疑,父亲对母亲没有感情。男人发愁以唱歌发泄,女人发愁以哭叫发泄;老人发愁唠唠叨叨!在我们面前,父亲从没表现出过爱、恨。他是个深沉的人,他将喜怒哀乐深藏在心底,但我们还是感觉到了,他常在睡梦中"冲呀、杀呀"的嘶喊,喊已故战友的名字,他痛哭、惊叫……
对父亲,我忽然觉得十分愧疚。他早几年就把自己曲折、轰烈、艰辛的一生简写成回忆录,要我把他编写成长篇,我却至今没有动笔。去年他还曾想去以前战斗过的地方走走,看看同过战壕的战友有几个还健在,告慰已故战友的亡灵。可我们几个子女无能,不孝,他的这些愿望我们都不能帮他实现!
父亲老得很快,而且在不断地老。这个又老、又小、又丑的小老头,在我眼里却胜过天神,胜过我所崇拜的荷马、莎士比亚、歌德,对我而言,他是太阳,他是光芒的起源,爱的化身。
得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我可怜的父亲,我伟大的父亲!
2008年11月于山东潍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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