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魚兒欲上時。

文字 |「誰最中國」

圖片 |「来自网络」

首圖 |「筠筠Junn」

封圖 |「叮叮笑笑生」

时近清明，微雨缠绵，欸乃声动，渔歌互起。

日子被水汽沁得绵软，懒懒的鼻尖开始追逐一抹鲜意，且待心底无杂事，正是鱼儿欲上时。

春天，实在是吃鱼的好时候啊。阳光漫漫长长的，把万物照拂得惬意悠哉，鱼儿洄游，最是肥美。这时节吃鱼，是吃灵动，吃鲜美，吃精挑细作，吃妙趣横生，与平日里吃肉，图痛快，图豪爽，可大不相同。

木心先生在诗里掷地有声：我特别贪吃鱼，忌讳鱼和肉混淆，吃鱼的日子不吃肉，我认为是良心问题。

每念及此，都不由得感叹，一个会认真说自己爱吃鱼的人，简直像猫一样可爱，可爱得有点浪漫，有点执拗，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优雅——

呐，时光漫长，我们不必说话，专心吃一条鱼吧。

摆渡人之歌 音乐： 范宗沛 - 水色

图 | 叮叮笑笑生

鱼嘛，什么时候不能吃？可若是问江南人，他们可不会同意这么不讲究的说法。

秋天有秋天要吃的鱼，春天有春天要吃的鱼，就像等盼迎春、玉兰、桃花、海棠次第盛开一样，一颗对春日拳拳挚爱的心，必也在期盼着菜花鲈、刀鱼、鳜鱼、鲥鱼尾尾相接。探花与尝鲜，原本就是生活里最浪漫的一则互文。

图 | 孤行喵_

早先听苏州朋友说，开春时，要吃菜花塘鳢鱼，炖蛋也好，红烧也好，都是绝味。我却问，为何叫菜花塘鳢鱼？

“或许只是苏州人对时令风物的偏执吧，每年油菜花开时，就要争分夺秒地吃菜花塘鳢鱼了。这时候的鱼，又嫩又细又活，每一筷尖的肉都堪称矜贵，像初春叶片上的露珠。”

“可这名字听起来愣头愣脑的。”

“确实愣头愣脑的。江水暖和了，菜花塘鳢鱼怀着一肚鱼籽溯回而来，慢慢悠悠，极易捕捉，取一只雨鞋下水都能捞到两尾！不过，除了菜花塘鳢鱼，还有菜花鲈，菜花甲鱼，就像生怕忘了似的，油菜花到处都是，金得晃眼，一看到油菜花，便也想起鱼来了。”

花有信，鱼有讯，见什么花，便吃什么鱼，就是与这自然相契的浪漫。

图 | 孤行喵_

想起张曼玉与梁朝伟主演的那部《花样年华》里，讲上海人去香港过日子，即使背井离乡了，也要照时令吃鱼。

开头就有孙太太讲，“今朝烤子鱼特别新鲜”，烤子鱼，在别处一概叫凤尾鱼，只是在上海人那里，得是暮春时节，肚子里塞满一包鱼籽的雌凤尾鱼，才有资格担当“烤子鱼”之名。

王家卫导演的纪录片中曾提及这个细节，“为了完全还原潘迪华饰演的那类上海人平时的饮食，特地设计了一份食谱。因为上海人对食物很讲究——有些菜只有特定季节才能吃到。”而观众亦从食物里便可窥探出电影的故事发生在什么时节。

图 | -景贤-

春日里，花事紧，鱼事亦然。

不时不食，既是顺应节气的自然而然，也是如今时代下难以如愿的奢侈。谁能潇洒如西晋张翰，为一碗莼羹鲈鲙，辞官回乡也使得？只愿在生活的缝隙里，寻到一两处活水，食得三四条春鱼。

有好鱼一条，吃鲜，也要吃巧。

恰如“治大国如烹小鲜”，一个“小”字，实在把烹一条鱼的心思机巧概全了！尤其这春日里的江鲜，尤为如此，需得精细，需得讲究，大操大作，绝非治鲜之道也。

图 | 叮叮笑笑生

烹鱼的讲究，全在心思细节处，并非“一只茄子倒得十来只鸡来配”的奢靡铺张。

如鲁迅先生在《戛剑生杂记》所记，“生鲈鱼与新粳米炊熟，鱼顺斫小方块，去骨，加秋油，谓之鲈鱼饭。味甚鲜美，名极雅饬，可入林洪《山家清供》。”

这雅兴，可穿回唐朝引杜甫先生一共鸣。

“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青葱。偏劝腹腴奎年少，软炊香粳缘老翁。”仅是几株青葱，一条活鱼，一碗好饭，就足够快乐了。

图 | 叮叮笑笑生

讲究吃鲜的地方，问一条鱼如何料理，答案定是“清蒸”。说来简单，但懂的人明白，清蒸，实在是大简中有大繁。

一条鱼到了江浙人手里，收拾干净，上盘，放葱姜，摆香菇笋片，或片几片火腿提鲜，依鱼个头大小，蒸十几分钟，出锅点麻油，登时鱼鲜蒸腾。

而在粤地，这过程更加迅速——鱼肉不必熟透，蒸至不见血，肉晶亮如玉即可，蒸之前什么都不放，只在出锅后迅速洒葱丝，拿热油豉油一泼，要的就是浑然天成的鲜。

图| lena的六月

倒不是说粤地粗狂——精细在入锅前。讲究的广东厨师，会依鱼品种、肉肥厚分布进行开刀，令整条鱼熟得同步，为此，还需调整鱼头位置，鱼身下要垫着筷子......

甚至，蒸鱼要后放盐，这还是看电影时学到的——李安的《饮食男女》开头，厨师父亲在电话里说：“那鱼红烧可惜了……清蒸吧……不能先放盐，盐把水分抽干了，鱼就不鲜了……把盐放在盘边上……”

仅仅是蒸一条鱼，却用盐使火，全是心思。

图 | -景贤-

还有将鱼“化为无形”的吃法，是沿海人民的长项。

一尾肥鱼，细细剃了骨、拔了筋，留干干净净的鱼肉，反复槌剁成细腻柔韧的鱼糜，或揉成鱼丸，或甩成鱼羹，吃时仅清汤水煮洒葱花，虽看不到鱼，却畅饮到一碗浪花。

图 | 风一样的婶子

不过，春时，正是吃刀鱼的季节，荆楚人民的鱼糕，也不遑多让。

春江水暖日，刀鱼欲上时。新鲜的刀鱼取了肉，剁成泥，再取一坨猪肉泥，以蛋清为媒，合二为一，泼葱姜水去腥，搅匀后，上锅蒸——刚刚剩下的那颗蛋黄还有妙用！把它刷在正受蒸烤之刑的鱼糕上，出锅的鱼糕，正是长江水里捞出来的金镶玉啊！

图 | 风一样的婶子

朱生豪写情书，说“不要害怕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也很美。”

而对于一条鱼，我能想到最罗曼蒂克的表白，就是跟你说：不要害怕时光无情，岁月如梭，那些为一条鱼花的心思力气，都是生命溪流里粼粼潋滟的水光啊。

或许，也正是因为岁月如梭，白驹过隙，才愈发珍视能够慢慢吃鱼的时光。

甚至刺多也算不得缺点了——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可若是她活到现在，看见人们每日吃的快餐速炒，怕是要把鲥鱼多刺那句收回，恨人们吃不懂好东西！

图 | 叮叮笑笑生

据说鲥鱼生性暴躁，体质娇贵，一旦捕捞上来，很快就会死亡，鱼鳞也会由青转白，是真的“惜身如玉，触鳞即死。”

这般骄矜，却也只有鲥鱼堪称“一根香骨四两酒”，都知道鲥鱼不可去鳞，肥美都在鳞里，美食家沈宏非说，“鲥鱼之鲜美不仅在鳞，而且是一直鲜到骨子里去的，也就是说，鲥鱼的每一根刺都值得用心吮吸。”

想想那个画面吧。一盘鲥鱼，如光如银揽春风，搛一块放在口中，用舌尖之灵活避鱼骨之利，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想说话，只是慢慢地吃鱼，吮到鱼骨，还要咂摸净了才肯吐出来。

而若不是鲥鱼多刺，早就像龙利鱼、三文鱼一样，被人大块黄油煎了，裹面油炸了，再大口吃了——要是真落到这般，郑板桥也要较真到底，苏东坡都会火冒三丈，王安石破口大骂暴殄天物！

图 | -景贤-

并非鲥鱼金贵，才值得这样慢慢享用。但凡是条好好烹制过的鱼，都值得这样慢慢享用。

朋友爱吃鱼，是随了父亲，打她记事起，父亲有空便会煮一条鱼，慢慢吃，一边吃一边给她挑——多吃鱼籽，聪明，鱼眼睛给你，明目，鱼脸的肉最嫩，孩子吃，尾巴上刺多，你小心些。

于是，她自小就清楚，一条鱼，各处有各处的吃法，不必急，更无需慌，慢慢咂摸就是了，所以也从未被鱼刺卡到过喉咙。每次吃鱼，都是属于这父女俩的惬意时光，不需要说什么话，专心致志地吃，却十足默契地，会把对方喜欢吃的部位放在对方碗里。

图 | -景贤-

木心先生曾写过一位在家里做活的陈妈。他家餐桌规矩严，鱼头是不可吃的，怕发出咂嘴声，但陈妈尤嗜此物，每次吃剩的鱼头端回厨房，陈妈便叫丫头上街沽酒。

“架橱里地窖里有的是黄白佳酿，她非得自己花钱去店家买了酒来，零钱赏给丫头，心安理得地独酌，细细品味鱼头。”

或许，慢慢吃鱼的浪漫，就在于这般意趣，这般自在吧。细细品咂中，鱼的滋味，便也是日子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