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弧 | 缪景湖小传（下）

卷首说明

疫情不息，行踪受羁，维伏案稽首，整理旧作以打发时间。今借李笛兄“常熟记忆”宝地，陆续推出笔者“虞城拾翠·人物”传记类旧作。犹待乾坤清朗，行动自由时复采编心意中一直念念不忘如赵凯赵均兄弟等师友生平行略。

蓝弧 2022年3月26日夜

缪景湖小传（下）

文/蓝弧

在此补叙一段陈绍闻身世及此前经历。

陈绍闻，字叔异，汉族，19 12 年出生于湖南湘潭一士宦世家。父亲陈南祯，晚清秀才，家颇富，早年追随孙中山，为同盟会会员，中华革命党党员，信奉实业救国，曾任湖南省实业司矿业科科长，对湖南矿业的创建与发展有过较大贡献，后自办矿业失败。遂毕生专注于教育，先后创办、协办乙种学堂、育幼学堂、湘潭县级中学等，惜资金不济又加战乱频乃，所办学堂多数夭折，惟县中于1949年后由新政府恢复承继。陈绍闻有一舅父名杨昭植，革命烈士，26岁时被枪杀，是湘潭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他曾让外甥担任过儿童团长。陈绍闻先生在长沙读初中，后转读湘潭县中。大革命时期，湖南各城市形势险峻，陈绍闻离开城市，躲入乡下伯父家，由伯父督导读《诗经》《论语》《孟子》《左传》。大哥陈伯君，毕业于北京大学，时任浙江大学秘书长，与北大同窗及众师长多有往还，陈绍闻因此多受进步思想影响。

1931年，陈绍闻考入同济大学附属德文补习班，在上海就学。因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参加中学生赴京请愿团等事件，受到学校当局处分，处分有开除，留校察看，记过，责令家长严加管教等四个等级，陈绍闻受最轻一级处分：回家。不得于，重回杭州大哥处，重新复习迎考。诸多事件，陈绍闻读完初高中总共花了10年时间。

深受父亲影响，陈绍闻也怀“实业救国”之念，故选择经济学专业。但他毕业时，乃抗日战争甚至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最艰难之时，救国之心不弃，实业之念无望，遂立志投入教育事业。

平越（今更名福泉）位处贵州省中部，丘陵地貌，四面环山，为抗战初期相对安全的“大后方”，交大平越分校建于城内（今福泉中学）。新婚燕尔，平越的一切，在缪景湖看来都是幸福而美好的。89岁时，她这样回忆：

平越城位于贵阳东北，距马场坪数十里，是一个偏僻的小山城，北通乌江。环境幽静，城中仅有一条大街。城四周有苗族人居住。交大设在城内，校长胡博渊（常州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学校师资充实，经老教授中著名CC罗许炳汉、李觉民等。校风严格，生活朴素。我担任平越高中教师，学生有茅于燕（前校长茅以升小女），校长刘敬予之妹等。贵州气候湿润，夏季多雨，少酷热天气每逢三、六、九少数民族及商贩在大街设摊。销售农产品，人称赶“街子”。1943年农历元旦，巧逢立春，只见居民的春联写着“百年难遇岁朝春”七个大字。这年属羊，我大儿在十一月降生（我三次乔迁房屋）于龙姓平房宅内。满月时同事前来祝贺，其乐融融。

长子陈越平（是名因出生于平越而起，此后缪景湖所有孩子均以“平”为名）出生才11个月，1944年10月中旬，日军攻占广西，桂林沦陷。为安全计，缪景湖与婆婆及儿子搭乘长途汽车，经贵阳赶赴重庆江津白沙镇避难——这里是她婆婆的娘家。两个月后，日军攻陷独山，独山距平越仅百余公里，贵州交大全体师生北迁四川璧山。人物众多，车马稀少，陈绍闻徒步500余公里，赶到四川重庆白沙镇，与妻相会。当时，缪景湖正怀孕中，眼看小家庭又要增加人口，经济来源捉襟见肘，急切间，缪廷梁在四川国立女子师范大学附中为女儿找到一个教职。

1945年3月，长女缪慧平诞生于白沙镇红豆树女师附中宿舍内。生产时，缪景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幸由舍监路老师照顾。陈绍闻第二天才匆匆赶到。

这一天，陈绍闻在附中的红豆树上摘下一颗红豆，小心收藏。成为他送给女儿的成年礼。69年后，陈慧平带着这颗红豆，前来寻访父母的生前足迹。

这段时间，缪景湖过得充实而快活，携一子一女，与夫君、与父亲相距不远，时可团聚，与婆母与姑娘相处也很融洽，又且远离前线，少闻战事。日军重心在太平洋，已无力对重庆发动持续轰炸。虽然物质上仍很匮乏，但胜利在望。她又喜欢起歌唱跳舞来了。父亲借着新工作，从事新专业，潜心钻研古籍版本目录学，偶或，他会在儿孙面前弹奏他珍爱的七弦琴。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整个四川，欢声雷动。蜀地虽好，不如江南水乡更好。无论政府机关，民间组织，大学中学纷纷迁返原址，人们归心似箭，无数军政人员复员返籍，一时江河为塞。缪廷梁动员全部社会关系，直至第二年8月26日，方才购得机票2张。缪景湖与父亲在重庆珊瑚坝机场登机，复员回南京。行前，父亲设宴遍请婆母娘家人，既为饯别，亦为示谢。此后，两家人各谋东西，甚少再见。

首都南京，人满为患。缪廷梁由中央图书馆总务主任调任南京图书馆馆长，是时，陈绍闻已升交大副教授，回南京后，任国立编译馆编审，此后依次任西北大学教授、安徽大学教授。缪景湖随母亲迁回常熟老家，毫无疑问，中巷74号的老主人是最高兴的。

1946年11月，由陈绍闻大哥陈伯君介绍，江苏省教育厅厅长陈石曾书面推荐，缪景湖入江苏省立常熟中学任教，是校原为重庆合川的国立第二中学，因抗战胜利迁址常熟。校长严力扬，教导主任单树模，教师以国立二中迁来者居多。此时的缪景湖和孩子们与祖父母及母亲同住，中巷74号是个巨大的院落，左右两邻是二叔三叔家，他们过得很富足很充实。夫妻亦能借寒暑假相聚。1948年第二个女儿陈秀平降生。

1949年4月23日解放军进城，中华民国国民政府跨台，军政府成立，省中亦为苏南公署党员干部洪明接管。1950年常熟开始土改运动，缪家受到震动。缪作霖先生在常熟有不少收租地，土改中已经收不到租，但抗美援朝期间，新政府向工商地主派发“捐粮”任务，另有土地税，工商税等，虽殷实人家完成任务也殊为不易。一日，缪作霖先生及其他一些未完成任务的人被请到政府去，多数人写下确实完捐的字据后回家，缪先生被留了下来，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完不成，数额太大。缪先生家人紧急召开家庭会议，长子缪廷梁不在身边，次子缪廷朴早夭，唯三子缪廷嘉可由作主，征得大家同意，决定变卖家产完捐，保父亲回家。

中巷74号呆不下去了。新成立的人民政府设在常熟县西城隍庙，干部越来越多，没地方住，而缪宅北门正与城隍庙正门相对，又且多有空房，常熟县政府王姓科长，向缪廷嘉正式写下借条，“借”用缪家三兄弟所有房间——包括他们自己正住着的，并将他们安置到别的“借用”房居住。

1950年秋，缪景湖带着孩子们租住北门大街33号蒋姓人家。这里离她的学校很近，但很局促。1951年初，缪景湖第二个儿子陈亢平出生。是年，缪作霖先生病逝。1952年，缪景湖最小的孩子陈迈平在北门大街33号出生。1953年，江苏省立常熟中学更名为江苏省常熟中学，并在原校址大街对面建造新校舍，历时一年余，1954年，四栋二层楼校舍，青砖绿瓦，兀立于虞山公园东侧一片茭白田里。

以下是缪景湖当时的学生潘正言先生《回忆恩师》中的一段话。

我是1951年考入江苏省常熟中学初中部，1954年又升入高中部学习。从初一学年起，缪老师就担任我们的古代史与近、现代史和英语教学，高中一年级，她担任我们的世界近代史教学，长达4年。缪老师年纪接近我们的父母辈，她平素衣着得体、举止温文尔雅，说话彬彬有礼，待人和蔼可亲，确有为人师表的气质。缪老师讲课十分认真，特别是她的板书，非常清晰、有条不紊，同学们称写到最后一个字、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也还是那样地正规。缪老师在讲课时，并非照本宣科，她结合历史发展和演变，经常用一些挂图来说明当时时局的变化，同时还时常推荐一些反映当时历史背景的著作，如《双城记》、《九三年》、《崩溃》等让我们阅读，以加深我们对历史演变的认识。在制作反映历史变化的地图时，缪老师经常让黄仁涛同学与我帮她绘制，黄仁涛同学在回忆文章中说，就从此时他爱上了地图的绘制专业。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武汉测绘学院。在以后的教学科研中，他参与开创我国专业地图绘制学科，并有大量著作在国内外发表，成为我国专业地图的理论与实践的先驱。

黄仁涛、潘正言等是她的得意门生，她还记得其他一些学生如1958届的陈锦玉、曹坚等。当然，她更记得一些同事的不幸遭遇。高中语文老师陈宗英跳楼身亡，历史教研组长陈小源右派。另一语文老师魏晋锡被定右派后竟然第二天上班，身系一红布条，上书“钦定右派”，金陵女师大校友郭锡恩下放（郭锡恩一直“享受”右派待遇，但1979年全面“改正”时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正式划定右派）。

万幸，缪景湖父亲没有陷入反右漩涡，1957年3月突发急性肺炎，在南京图书馆馆长的岗位上去世。而她的丈夫陈绍闻因在中国经济史专业方面颇有建树，又兼为人低调慎言，1949后，先后担任金陵大学副教授，兼任南京大学副教授，1952年院系大调整时，调往上海复旦大学，任副教授、教授。1956年，陈绍闻加入中国共产党。

1959年9月，由于复旦大学党委及人事科，为解决陈绍闻夫妻分居问题，将缪景湖调入复旦大学附属中学任教。缪景湖带着四个孩子由常抵沪（长女陈慧平时正在常熟梅李中学读书，未同时搬去上海），住复旦大学教授宿舍楼——缪景湖书信文稿落款处常注地址为“嘉凌村”或“第七宿舍”，盖复旦大学胜利后从重庆迁回上海，七栋教授楼既以序号排列，亦以重庆七个村庄名命名之。

作者简介

蓝弧，本名陈圆，网名江南蓝弧，男，1960年生，退休教师，业余作家，有长篇历史小说、传记等百余万字及散文、杂文、报告文学等数十万字作品出版和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