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那”,虽是沪语,却是一句难听言话。
老早一般上海人家不许讲。
讲了,小人就是“野蛮小鬼”,大人就是流氓,至少是“流氓腔”。
在我的印象中,彻底放开,大多数人都讲这句,好像要到1970年代初。
至少我,虽然老早就晓得,在家里从来不敢讲,连单一个“戳”字,乃至轻轻飘出的声母“c”也不敢。
1969年,我去插队了,就彻底放飞了。
不但讲,而且密度极大,每句都有,前不响后响。
以至于我1978年回城应聘要去当代课老师,我的那些插兄朋友还讲:像侬这种满口“戳那”的朋友要去给人家上课?别误人子弟哦。
当然,我这个人,放得开,也收得牢。
我在课堂上硬是一句也没漏出来过。
后来我也想过,为啥这样一句难听言话在当时会流布甚广。
很可能,那时大家心情都郁闷了三四年了,太需要发泄了。相比之下,斯文就靠边站吧。
就像当年,有很多前辈亲口对我说,真想寻个没人的地方去大哭一场一样。我也很能理解。
无论如何,“戳那”毕竟是一个沪语的常用词语,雅俗不论,总也要有人来考证考证。
否则容易谬种流传。
比如,早年某搜索里就有:“戳那”源自“出纳”,因为出纳要受会计的管,心有怨言,故曰“戳那”。
笑杀人,不抵命。
那就由我来考它一番。
因为难登大雅之堂,故名“小考”。
“小考”如下:
“戳那”者,沪骂者也。
一如“傻X”为京骂、“他妈的”为国骂是也。
啥叫“戳那”?
曰:“戳那”是经典沪骂的最精简形式。
那么它的全称应该是什么呢?
曰:“我戳那娘只X。”
若问出处在哪?
严谨如老叟,出处当然是有的。
老叟N多年前看过一部由肥肥沈殿霞(竟亦已登仙15年了!)主演的电影,片名不记得了。
戏中她演一个流落在港的落拓上海女人,输了麻将老是想逃帐。
她总是先说,“先宕一宕,好否啊?”(即先欠着),然后找个借口离桌,诸如“上厕所”,“炉子上煲的汤要开了”之类的,逃之夭夭。
此类行为,后来在沪上是要被称为“唐伯虎”的,“宕(账而)不付(账)”的谐音也。
有一次,她又按此计策逃出棋牌室,只听见背后一片骂声。
她居然也能生气!
于是,在黑暗中,她隔着门一字一顿地对她的牌友骂出这个全称沪骂:
“我-戳-那-娘-只-X!”
咬字色色清爽!
上海味道十足!
当时就看得我笑翻。
后来每每想起,还是要笑。
来看看“六字全称沪骂”是如何最后精简为“戳那”的。
首先阵亡的是第六字。
不用说,“六字全称沪骂”里的“X”者,即京骂“傻X”里的那个“X”了。
记得90年前,鲁迅先生最不屑有人动不动就直指当年的“弱势”性别的器官。
遵从他老人家的意愿,我沪上一干人等在实际运用沪骂时,遂先去掉那个“X”。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名词既亡,量词难留。
于是那个“只”也留不住了。
六字只剩下了四字。
很长一段时间里,“戳那”就是以如下方式存在并流传:
“我戳那娘”。
也许有人觉得,这样的四字沪骂,结束竟是草草,没有结束感,不喜。
于是有了如下变种:
“我戳那嗰娘。”——嵌字法。
“我戳那娘起来。”——添字法。
“我戳那嗰娘嗰起来。”——嵌字添字法。
据说,以此可表示出语气的轻重,渲泄的多少。
沪骂从开始起,就一直只用于口语,所以三头六面,到底是谁“戳那”谁,对象感还是很清楚的。
于是,因袭一般的口语规律,将主语省略,遂成:
“戳那娘。”
清清爽爽,依然没有产生歧义的可能。
然而,“娘”是人人得而有之的。
再操蛋的人,也要装门面,不会当面实行“非娘主义”。
于是,一来二去,都觉得有“娘”不妥。
省略“娘”字的时刻终于到来。
据老叟考证,事情往往出在最后关头。
果然,当“戳那娘”最终简化为“戳那”的时候,问题出现了。
因为“那”在沪语里有很宽泛的语义,既是“你”、“你们”,又是“你的”、“你们的”。
主格宾格所有格,它全包了,比英语里的you还要“牛X”。
但因为先没有了“娘”字,“那”字中的“你的”、“你们的”的意思便永远没有了着落。
很有趣,在漫长的整个省略过程中,竟然是:
“X”去“只”难留,“娘”无“那”犹在。
所以,“戳”突然没有了目标,沦为“不及物动词”了。
其实,省略到这步田地,沪骂“戳那”也早就变成语气助词了,丝毫没有要真刀真枪的意思了。
试举几种常见用法:
——重音放在“戳”上,且放在句首,意为“哼!”或“嗨!”;
例1:“戳那,侬还敢来啊!”
例2:“戳那,又要还房贷了!”
——重音放在“那”上,并拖长音,意为“喏——”;
例3:“戳那,侬又放我白鸽。”
——放在句末轻读,则意为“咳”或“唉”。
例4:“阿拉覅睬伊,戳那。”
例5:“啊?一歇歇已经5点钟了啊,戳那。”
——夹在句中,则基本都是当副词用,相当于英语中的“the hell”或“fucking”,表轻蔑。
例句恕从略。
尽管没有了“X”,没有了“娘”,“戳那”依然不雅。
沪上一班惜誉如命的读书人尤其是“老克勒”们当然不屑出口。
连转述也不行。比如,不能讲:某某人骂了一句“戳那”。
转述了,他骂等于自骂。
但总有绕不过去的时候。
比如,心情很不好的那几天。
遇此情况,一般读书人的绕法是:
“某某人口头禅多得弗得了。”
或,“某某人的言话里侪是标点符号。”
别人听了都能明白。
但“老克勒”们不,“老克勒”们嫌这样的绕法不够精彩。
迄今为止,我听到过的最精彩的“老克勒”演绎法如下:
“迭帮小爷叔——”
(容我打断一下,“迭”者,“这”也;由于“老克勒”连“小赤佬”或“小瘪三”也不屑出口,故尊其为“小爷叔”。)
“迭帮小爷叔——,讲每句闲话,总归要爷勒浪前头,娘勒浪后头。”
(“勒浪”者,“在”也。)
怎么解?
其实就是一个类似歇后语的字谜。
它的逻辑推理是:只要爷在什么前头,娘就一定在什么后头。
就象那个著名的谜面是“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且宜在下”,谜底为“一”字的字谜一样。
谜底就是“戳那”。
因为“爷”总归要在“戳那”的前头,而“娘”只好屈居“戳那”的后头了。
亦即“爷”“戳那”“娘”。
(在这里,“爷”是自称,一如北人的“大爷我”。)
概言之,“戳那”一词,博大精深。
老叟所考,不过冰山一角,难免挂一漏万,众家见笑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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