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桂花飘香时，我笃信这桂花白糖的滋味里有母亲与桂花之间的默契。
每每去父母家，百米开外我就能闻到那弥散而来的阵阵幽香。看那树上满缀着一簇簇沉甸甸的桂花，恰似云裳洒落，更兼不时有碎花坠落，于是我便陡生一番“忽见银桂下花雨，便有暗香入我家”的诗意。
母亲喜爱银桂，不啻因为金桂的香味比银桂淡弱，也还是因为家庭生活环境的熏染。她从小生活在外祖父外祖母身边，因外祖父毕业于上海美专、为刘海粟大师的学生，利用单门独院的环境种植了数枝银桂。于是，在耳濡目染之下，母亲也就渐渐沾染了好桂之瘾。
母亲好桂，我常以“观桂”“插桂”“'酿’桂”概括之。所谓“观桂”，就是早年但凡到了银桂飘香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如期前往外祖父外祖母家观赏并且带一些回自己的家。于是，我一进门，闻到银桂的馨香，我知道母亲已经回来了。那插在蓄满水的花瓶里三三两两的银桂，就是母亲的杰作。
除了“观桂”“插桂”，母亲还保留着好桂的另一种“高级形态”，曰“'酿’桂”，亦即用桂花来制作桂花白糖。原来，以桂花入糖有一个不着痕迹的所谓“发酵”过程，尤其启封以后那酽酽的酱香味，便昭示着其不“酿”之“酿”的内在机理。
“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每当头茬银桂绽放的旺期，母亲就会带领我们四姐妹开始采撷桂花。“为什么就不在初开的时候采集呢？”有一次，我不解地问母亲。母亲回答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初展时就急着采，不但会遏制其能量的释放，而且也人为地缩短了我们的赏花期”。哦，原来母亲也还有着“物尽其用”的考量。所谓采集桂花，其实也就是两人用一块桌面大小的盖布，在树下兜撑着，其他两人轻轻摇动树枝，让桂雨下得更猛烈一些。
等到采集到一定数量的桂花，将桂花放置于竹匾内，大家便开始挑拣枯叶、小虫等杂物。闻着沁人心脾的香味，看着越挑越净的桂花，绽着满脸笑韵的母亲，不时地用双手满满地撮起桂花，后又慢慢地张开手指，让桂花从指缝间缓缓而泻。我不知道母亲用意，但可以肯定的是，母亲一定很享受这个过程。待到挑拣结束，母亲还会在阳光充足的中午进行半来个小时的暴晒，按母亲的说法，这叫“高温消毒”并令其自然“萎凋、揉捻、发酵”。至此，只需买回适量的白糖，将桂花与白糖按比例充分拌和，并紧紧压实于大口玻璃瓶内，再用塑料薄膜缠封瓶口，就大功告成了。
透过玻璃瓶，但见桂花的色泽渐渐由枯黄而酱紫。放置月余，待开启密封的瓶盖，那桂花经了与白糖的交合与互动，杂糅与酝酿，酽酽的酱香般的甜味便扑鼻而至。那甜中带香、香中含甜的味道，深深诱惑着我们的味蕾。
开瓶的那一天，也是母亲动手用桂花白糖为馅给全家做糯米团子之时。当煮熟了的糯米团子一经起镬，我总是迫不及待地享用。稍稍吹上几口气，咬开饱满的糯米团子，那馅子饱含着的热乎乎的桂香、甜香、酱香，一下就俘获了我的舌尖，且一直荡漾在齿颊间久久不肯离去。
用桂花白糖为馅制作团子，也是生活在台湾的表舅特有的嗜好。二十多年前，他来大陆探亲，点名要吃老家的这种团子，他说，“我从小是吃着这种团子长大的，那种滋味从未淡忘过”。在我家，母亲便满足了他的这一要求。那天，看着他一边说“地道地道，就是这个味”一边狼吞虎咽、津津有味的模样，我才知道这一舌尖滋味早已成为他挥之不去的一种乡愁。后来，每年桂花盛开的季节，母亲都会给表舅邮去一大罐自制的桂花白糖。有一次，他在回信中写道：“每一次收到桂花白糖，我都特别思念大陆，想念老家，尤其是余光中先生《乡愁》中的'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这些诗句愈加触发了我的思念之情。”读完这封信，我们百感交集、情不自已。
“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母亲虽去年因骨折动了手术而很难久立，但这些天的早晨她总是坐着轮椅观赏。而月明星稀的夜晚，她则与我父亲一道，泡一杯清茶，就着月亮，让桂花的清香把忧愁释淡，让快乐浓稠。自然，每隔几天她也还会让我小妹习惯性地剪一束枝杈插到家中的花瓶里。至于“'酿’桂”，她显然已无力具体操作而只能转至亲自监制——我笃信这桂花白糖的滋味定然还会是那个正宗的老味道，因为母亲与桂花之间有的是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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