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老底子每天呈送精彩文章一组
打开尘封的记忆，寻觅往昔的岁月
叙老底子事 忆老底子人
诉老底子情
沈源琼
深秋的风，萧瑟寒冷，打着卷儿带走了满阶的落叶。他沿着东门路缓缓走上十六铺滨江大道。江边繁华如锦、绿植葳蕤，他挑一处无人处坐在长椅上，45度角抬头望天，眯着眼看着头上那一轮西下的秋阳。
他在小东门居住了四十多年，从机灵敏捷的青年到垂垂老矣的残年，他看过了小东门太多的风风雨雨潮起潮落。如今，尘埃落定，他因旧城改造迁居到浦江镇，远离小东门。但内心深处的小东门情结却越来越浓烈。
此刻，旧地重游，是应几位曾经居住在小东门的发小邀请，到枫径夜市小聚。趁着聚会时间尚早，他顺便到小东门走走，寻觅昔日踪迹，发发思旧之情。
他的旧居坐落在小东门的阳朔路上，不远处就是东门路。
东门路东起外马路，西讫中华路。全长338米。1911年填原集水浜筑路，曾名集水街。1921年拓宽后改今名。因十六铺和小东门相毗连，故又统称为小东门。
东门路两边商铺林立。明清时期，这里是上海最繁盛的商业区，集中了银楼、棉花、绸缎、绣品、皮货、参茸、药材、木器、京广杂货、洋货、海味、南货、腌腊、酒楼、饭店等。
他居住过的阳朔路也很有故事，那里曾经是上海糖业贸易中心，主要经营来自广东、福建的土特产品,有笋干、糖、桂圆、海参等。
他清晰记得年青时，常常到人民路东门路拐弯处的东门食品商店去买些面包、蛋糕，作为晚上读书时的宵夜。东门食品店的规模很大，几个门分别开在人民路、东门路和后面的方浜东路上，店内排列着十几个柜台，分别，蜜饯、饼干、糖果，香烟、老酒，南北干货等。
那时，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坐落在东门路东头的新华书店，家里书柜里的书，有很多都是在那里买的。这家小小的书店陪伴他走过少年青年，留下了许多难以忘却的回忆。
记得有一年，父亲回家跟他说，书店门口在排队购买刚开禁的四大名著。他立马扔下手中的扫把，撒腿往书店奔去。待他奔到书店，排队购书的人群已散去。书店内一位面容姣好的营业员告诉他，书已售完。他悻悻而回，一连好多天闷闷不乐。
他的婚宴是在东门路上的德兴馆举行的。邀请亲戚朋友连带同事发小，酒席一共办了8桌。当时，婚宴分为每桌30 、40、50元三个档次。他是家里老大，父母要面子，挑选了最贵的50元那种，十冷盆十热炒，硬菜是全鸡全鸭外加蹄髈大黄鱼，扎足台型。若干年以后，街坊邻居谈起这次婚宴依旧一个劲称赞，德兴馆菜肴实在，味道好，分量足。
那时候，德兴馆旁边的中百五店是他流连忘返的地方。他有时在那里的交家电柜台前一呆就是半天。他居住的小阁楼夏天阳光直射下来，闷热异常；冬天，寒风从破壁处灌进来，奇寒无比。如果能装上一台冷暖空调，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他纠结的是四壁漏风的蜗居装空调管用吗。待他不再纠结这些问题了，买空调的钱也凑足了，又一个问题扑面而来。他所居住的老破旧小区，电力不足。要装空调必须重新拉线，而拉线需要到电力部门去申请，这个申请一般不会批准的，因为拉线工程量庞大，不是简单的从变电箱里扯一根线就能解决。过了好多年，电力部门对他所居住的小区重新排线，他方才圆了空调梦。
风轻轻吹来，吹乱了他的一头白发。一张小纸片随着微风飘落在鞋上，他低下头用手捡起纸片，扔到座椅旁边的垃圾箱里，复坐下来用纸巾擦拭一下鞋面。
他喜欢穿皮鞋，走起路来蹬蹬蹬的，很有范儿。他的第一双皮鞋是在东门路上的全球鞋帽商店购买的。
那是他第一次拿到上班工资的当晚，顾不上回家，径直走到全球鞋帽商店买了一双当时很流行的“765”（7元6角5分钱）猪皮皮鞋。彼时，他学徒工资18元。那年月，子女上班，基本上都要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给父母补贴家用。个别家里条件差的，除了留下生活费外，其余全部上交。当时，这是普遍现象。这双“765”花去了他大半个月的生活费，有好长时间他在食堂就餐时，就着免费的酱油汤下饭，赢得了一个“汤司令”的外号。这么多年过去了，几次搬家丢弃的物品不少，唯有这双“765”皮鞋，他一直不舍得扔掉，因为这里面浸淫着他的青春和回忆。
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这家只有两开间门面的鞋帽商店，为何要冠名全球？是因为这家店里在卖全球的鞋帽吗？也不是。狭小的橱窗里面，摆放的各式漂亮鞋帽都是国产的。在他看来，将全球改为全国更为妥帖。
江风轻轻吹来，拂在脸上有点凉，思绪随着这丝丝凉意飘散。东门路上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他陪发小去迎春服装店闲逛。
发小瞥见一件标价99元彼时很流行的牛仔服装，没有仔细查看就大大咧咧掏钱买下。瞧着营业员把钱与发票夹在夹子里，通过店堂上方布滿的纵横交叉的铁丝用力传给坐在店堂一角高高账台上的收银员，收银员复把找回的零头再传给营业员。他为自己囊中羞涩汗颜，须知那是1990年，他的月工资收入不过百元。若干年以后，他坐在万达广场（阳朔路旧址）回想起此事，说，那时，我真的很穷。
他引以为自豪的是，为老宅邻里装小水表。
彼时，他居住的石库门是典型的72家房客，所有房客共用一只大水表。邻里间每个月要为每家人家分摊多少水费争论不休。家里人口少的说吃亏了，家里人口多的也说吃亏了。有好几次吵得差点打起来，居委会干部几次调解，都是治标不治根。
他觉得这样长期扯皮下去，早晚要闹出事情，于是跑到居委会说，能否将大水表改成一家一只的小水表。
改装小水表这桩工作，是自来水公司的事情，难度很大。不是居委会能够办到的。
“诉苦、恳求，打悲情牌”。在他和居委干部的努力下，自来水公司答应为每家每户装一只小水表。。
浦江水在微风吹拂下，激起层层涟漪，望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江水，他怔怔地出神了。
人，生来就是要淬炼的。在苦水里熬上三天三夜，再在烈日下暴晒三天三夜，经此捶打方能逐渐从幼稚走向成熟，从无知走向理性。
他刚下海的那些年，为了省钱，出行全靠两条腿和那辆除了铃不响其他都响的28寸永久牌行车。遇到夏天与客户洽谈，路途又遥远，比如客户单位在普陀，从东门到那里有20 公里左右的路程，顶着骄阳骑行，汗流浃背，浑身都湿透了，这副狼狈相出现在客户面前，肯定不行。他有办法，在客户单位三公里不到的地方将自行车停好，找一家宾馆阔步进去，寻到厕所间洗漱一番，换好衣服，系好领带，顿时，头势色清，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然后，一个起步价打的去客户那里。
彼时，谈业务少不了酒宴。刚开始的时候他感到很自豪。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上海五星级宾馆还不多。他走进华亭、上海等宾馆，在酒桌上觥筹交错谈业务，感觉特别好。
慢慢的，感觉不对了。几年酒喝下来，各种毛病纷纷寻上来了。此后，在酒宴上哪怕业务谈不成，他也不喝酒。他说，比起业务，命更重要。命没有了，业务有啥用？
小东门地区曾经属于上海穷街，他从不因自己居住在那里而自卑。他傲娇的说，小东门人杰地灵。仅他同时代的朋友，其中不乏民俗学专家、文学家、金融家，当然还有官员。尽管他与这些人都很熟稔，但从不去叨扰也绝少提及他们。他说，自己与他们不在一个圈层，踏踏实实走自己的路吧。
曾经，他随父亲去看了静安、徐汇等地的房子，想通过换房的方式搬离东门路，但是那些区域可以作为同等对换的房屋，不是没有窗户的汽车间，就是终日不见阳光的暗室。他认命了。聊以自慰的是，他因为有点上等的关系，可以买到一票难求的十六铺轮船票和十六铺蔬菜市场里的暖心的菜品。
他有个发小在十六铺蔬菜市场租了只摊位做干果生意。有年，台风来临，发小的西瓜一时进不了市场，他帮助发小解决了进场难题。发小特地从东门路上的万有全腌腊熟食商店购买了一只金华火腿作为酬谢，并悉心传授他火腿如何正宗以及如何辨识。他才知道自己过去吃的都是南风肉非火腿肉。为了炫酷这只正宗的火腿，他把它悬在露台梁上，一片也没有舍得吃。遗憾的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不知是猫还是黄鼠狼把它拖走了。这是他八十年代最哀伤的事情之一。
他的发小对十六铺蔬菜市场是有感情的。发家以后买的房子是坐落在中华路和外咸瓜之间的滨江名人苑。发小对他说，在蔬菜市场拆迁建商务楼的时候，他去谈过参股一起经营。因为，那是他的龙兴之地，他是很有情感的，但没有谈下来。滨江名人苑造好后，隔着外咸瓜街可以俯视原来的十六铺蔬菜市场，他心心念念着此块金主之地。
在十六铺蔬菜市场搬迁到西郊命名为西郊国际之后，发小还经常去看看上海蔬菜集团的老法师。在西郊国际45万平米的现代化的市场里，发小面对着一墙实景视频，恍如隔世。
发小后来在南外滩的英迪格酒店请他喝咖啡，他佯装不知，问道：十六铺码头搬到哪里去了？发小笑指旁边，类似摩纳哥的地中海游艇码头正镀在夕阳下。他呵呵一笑，凡尔赛。
一艘“武汉—上海”的客轮停靠在了十六铺码头；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吹向码头上等候人群。
扶梯下的人群里，一位剃着平头、身材不高的小伙子正朝甲板上一位20岁出头的姑娘挥手。
那是1928年初的一个普通清晨。
小伙的名字叫邓小平，时为中共中央秘书长；漂亮姑娘是张锡瑗，来上海是到中共中央下属的秘书处工作，几个月后她嫁给了小平。
这是影片《邓小平 1928》最初的几组镜头。、
这部《邓小平 1928》电影，他是在枫径集市里一家典雅的小影院里观看的。
看电影，是他恋爱时的一个固定动作。彼时，他们经常去家附近的“登山”电影院观影，劈情操。
“登山”电影设在中华路东门路拐角处的一幢钢筋水泥大厦的顶楼，底层是创建于1929年的信大祥绸布庄，因没有电梯，被称之为“登山”电影院。狭长的“登山”电影院不大，分两排放着一排排的靠背长条椅，顶上装着的老式电风扇，转动起来吱吱直响。
“登山”电影院以放老电影为主，票价便宜也不紧张，可随到随看，往往电影开映后，还有人买了票子摸黑进来。当时，年轻人谈恋爱可去的地方不多。“登山”是热恋男女首选的最佳约会场所。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影”，在黑暗中方便说些“悄悄”话。在“登山”他与女友完成了从恋爱到结婚的全过程。
看完电影，下一个固定动作是到影院隔壁的饮食店叫上4两生煎馒头和两碗双档（两只百叶包两只油面筋）。平时，节省的他，此刻一点也不吝啬。因为，隔壁弄堂的阿旺与女朋友在谈恋爱时因为节约，叫了两碗单档，结果女朋友泡汤了。介绍人跟阿旺说，人家讲侬太小气了，第一次逛马路就吃单档，侬一个人单档去吧。
介绍人对阿旺说，要节约，侬结婚以后再节约。现在节约，将女朋友节约掉了。
前车之鉴，教训深刻。所以，他在这方面从不小气。
东门路充满着浓浓的烟火气。夏天，天还没有暗下来，东门路的男女老少就从家里将长板凳、竹榻椅、洗衣板等搬出来，放在马路两旁，在夜里乘风凉时用。
东门路的街面不宽，有人下班晚了，再要将这些物什搬出来，没有地方了。彼此间，常常为争地皮发生争吵。这时，同样在乘凉的他就会站出来，说，兄弟，息熄火，息熄火，介热的天气，吵啥，没有地方是伐，到阿拉那里去挤一挤，挤一挤。
说来奇怪，这一说，搿个原本像两只红着眼要争个你死我活公牛的人，顿时熄火。
深秋的风微凉，黄浦江水拍击江岸青石，发出千年不变的涛声，仿佛在诉说着小东门曾经的辉煌和未来的绚丽。
2004年12月初的一个凌晨，伴随隆隆巨响的爆破声，十六铺码头的客运大楼和一旁的申客饭店等百年老建筑，瞬间消失殆尽。与此同时，一个暂新的“十六铺旅游码头”即将诞生。
2009年8月6日，在“2009十六铺现代服务业高峰论坛”上，一个堪与旧金山、悉尼等著名城市标志相媲美的新十六铺标志（LOGO）正式亮相，它将成为上海城市时尚的新地标。
2022年7月下旬，十六铺旅游码头完成提升改造工程，成为外滩打卡新地标。
他缓步走近耸立在滨江大道上的“时空之门”。这座以金属网格作为建筑皮肤门头的“石库门”，选材与创意极富深意，采用当代构筑工法营造出海市蜃楼般的梦幻感。
入夜，“时空之门”代表四季变更的樱花粉、火红色、金橙色和湖蓝色在天穹中闪烁，寓意着小东门的历史变迁和将来。
他曾参加过浦江夜游，游船从新十六铺码头出发，沿江游览观赏滨江大道、香格里拉、东方明珠、国际会议中心、公平路码头、航交所、海鸥宾馆、外白渡桥、外滩万国建筑群等，最终回到新十六铺码头。
一路上，穿越时空，看到了开埠后兴起的外滩万国建筑群，见到了改革开放后崛起的陆家嘴地标建筑；在夜色多彩灯光中，在亲水平台休闲人流中，在清清的水波上，在滨江大道绿荫里，看到了最上海的历史文化底蕴，领略到最上海的都市文化魅力。
如今，小东门作为商业街的繁华已成为往日的回忆。时光流过去之后，在他的意识里珍爱的旧人旧物甚至旧时的感觉都还在，埋在他心里的还是原来的那些念想……
他站在“时空之门”前，不由想起了在十六铺水岸商城负二层的上海星空失恋博物馆，看到的那句：我喜欢你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也是真的。他抬头仰望星空，发问，小东门，我还能回去吗？星星眨着眼睛，调皮的笑笑，不语。
冥冥之中，他的耳边响起了那首《想起了十六铺码头》的歌声：想起了十六铺码头，方知有种温暖叫回眸。想起了十六铺码头，心中会涌起浓浓乡愁……
来源：“魔都木流堂”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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