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赵凯
《诗稿吟草》跋
悲伤不会哭，感动会流泪
——记赵凯
文/蓝弧
诗人写画，画中有诗，画人写诗，诗中有画。
赵凯的艺术生涯，诗画兼备，相得益彰。
一般而言，他艺术的起点，从画开始。
1936年2月5日，赵凯剖腹产于上海一家教会医院，接生婆接出他的孪生哥哥几个小时后才知道，后面还有一个。赵凯父母皆江苏常熟福山人，父母辈人几无一人识字，大多亦渔亦农。成年赵凯的唯一家族荣耀是父亲：相貌英俊，心灵手巧，经师兄引荐，成了上海大亨邵式军的私人厨师。赵凯模仿乃翁得意情状时说，“老爷出差日本，不带秘书不带管家，只带我”。
两兄弟的童年大抵在上海和常熟两地度过。也许，赵凯跌宕坎坷的一生，正由这段童年生活涂画底色。
赵凯父亲比任何人更能体悟读书的重要性，如果他识字，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他有的是机会出人头地。
他让两个儿子在上海完成了小学教育。
邵式军精明过人，脚踩多船，蒋汪日共，各通款曲，解放战争时期不知所终，赵父失业，举步维艰。49鼎革之际，一艘破船，三两行李，在“时代灰尘”的裹挟下，赵凯一家四口落户常熟福山外婆家。
一头硕大的黑鸭子，领着一群灰鸭在池塘里悠哉游哉，远处，冒着浓烟的小火轮，像火车徐徐驶过，一辆当时也算罕见的独轮车，在油菜地里逶迤移动……这是赵凯生平第一幅“长卷”，画在了外婆家斑驳的褐色泥墙上。
生命轨迹的大转折，没有在童年赵凯的心里留下阴影，反倒成了他前行的动力。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奇迹：他与哥哥十四、五岁时就当起了村里的“私塾”老师，没有收入，收入来自于学生家的一碗蚕豆、一捆窝笋；因为效果不错，又值全民扫盲时期，他们升格为“民办教师”；因为统考升学考成绩优良，1955年，政府按比例择优“民转公”，赵凯兄弟实现“华丽转身”。
对父母而言，小学教师，国家干部，俩儿称得上“光宗耀祖”了。
但是，兄弟俩志存高远。胸前别着“复旦大学”、“南京大学”等亮晶晶大学校徽的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成为他们的奋斗目标。他们借来往届生的初高中教材，在短短一年时间里自学修完6年初高中课程，并于1956年夏以“同等学力”参加高考。
赵钧考取了南京师范大学，赵凯考取了扬州师范学院（今扬州大学前身）。
师范是他俩的唯一选择，不然，他们将不能成为“调干生”。
赵凯是我父执，他们是扬师同学，父亲与赵钧还是农场难友，他们同一年因同一事遭遇同样的不幸。
2006年春，由父亲引荐，我往赵钧家采访回乡的赵凯。我想采访所有我找得着的那些“他们”。
以其说他的人生，不如说是他对自己人生的讲述，让我深刻印象。
1957年的事，对赵凯而言，可谓从云端直坠深渊，可他并不纠结于此，“比了赵钧，我还算是好的，顺利完成学业，没有开除，没有劳教，1963年摘帽。在原淮阴地区灌南县响水中学（1966年建立响水县）教书12年。
1970年“下放”常熟福山，先在福山幸福大队廿队养猪，后全国普及唱样板戏，他自导自演了样板戏《沙家浜》，巡回演出80场，深受大家喜爱。
1973年下放干部落实政策，分配至王市中学教书”。
赵凯的记忆深处，是一个个看似并不重要的人生节点。比如，他曾在镇江渡口因为没钱买票而向一位年轻解放军战士乞讨五分钱，而那战士给了他7分。他曾被班上一位怀抱强烈阶级感情的小男生约到校外进行单独辩论——这位小男生日后考取北京二外，成为赵凯命运转机走出常熟的关键人物。他曾因探望劳改中的赵钧一天花完一月的工资，而赵钧一口气吃完了他带去的所有食物，他不能留下一点点，否则瞬间失窃。他因思乡心切而在一张16开的白纸上默画常熟城区图，并完全据于想象，改造琴川七弦河的流域走向，使之街河相成、水陆相拥，水乡常熟成为活脱脱一个人间仙境，其后，赵凯在二十多年时间里曾前后五次创作常熟全景图。他勤于诗画书文，积极参与各种社会活动，比如应用自己戏曲方面的爱好与天赋排演“样板戏”，特别是《沙家浜》。他因自己的绘画作品和良好的“改造态度”而得到学校分配的河边一间水泥桁条小屋，他因此心存感激怀抱憧憬……
命运从来只眷顾勤奋而有准备的人。1983年夏，赵凯从屈居常熟王市中学的逼仄一角，脱颖而出，他的学生，把他举荐给了当时中国第一高楼南京金陵饭店总经理周鸿猷。屡经考核，赵凯终被聘为金陵饭店艺术顾问。同年冬，47岁的赵凯被88岁的刘海粟收为关门弟子。
刘海粟是金陵饭店艺术总顾问。
那是个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的时代。因工作性质和时代潮流所致，赵凯适时将自己艺术创作的重心从传统山水画转向工艺美术和酒店装潢方向。数十年辛勤耕耘，中国酒店业、中国工艺美术装潢业的飞速发展中，有赵凯他浓彩重墨的一笔。
无论得意时，还是困厄中，赵凯的人生意趣始终昂扬向上，这从他交友上可见端倪。1959年，自己尚非自由身，却向一代名宿周瘦鹃鸿雁投书，并附自己的诗文作品，一老一少，由此定交。与之过从甚密或师或友或学生的交游名单，如刘海粟、范曾、曹大铁、柯文辉、刘蟾、梅葆玖、秦怡、金捷、朱文泉、白桦、沙叶新、陆拂明等，似能确保他向上，向前，向善。
赵凯先生与曹大铁先生
1972年赵凯才回故乡不久，既交农民画家顾纯学为友，复由引介，拜曹大铁先生为师。曹师可谓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者，学跨文理，博古通今，诗、词、书、画、收藏、鉴赏、古玩无一不精。诚然，对诗词的爱好，赵凯自小而来，但真正入门，投入，并取得相当成就，显然经由曹大铁先生引领。
曹大铁艺学成就最彰著者是词，但他早年最爱好并且最多产的，是七言歌行诗。这对赵凯影响巨大，我们能在赵凯最有代表性的长篇叙事式歌行诗《梅刘秦诗传》中，得窥曹大铁的渊源所在。
诗自《诗经》始，以言志，以言事，至唐而盛极一时，唯其高贵典雅，与生民日常渐行渐远，但白居易七言歌行诗（后人谓之“长庆体”）一改旧貌，以人事为经络，发盛衰兴亡之慨，如《长恨歌》《琵琶行》等，虽贩夫走卒亦能诵能歌能记其事。嗣后，能举白氏之盛者，太仓吴伟业，一首《圆圆曲》，一句“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脍炙人口，经久不衰。能举梅村之盛者，常熟杨云史，如《天山曲》《美美曲》，“如此江山，销魂绝代”。能举杨圻之盛者，虞山曹大铁，如《富乡行》《艳歌何尝行》，体制恢宏，酣畅淋漓，既存诗人之独立人格，又补大小史事之不足，诚可谓“青虹宝气，光焰烛天，终不能久掩于丰城而不自显乎”（钱仲联语）。
《赵楷吟草》延续这一传承。
这本“吟草”集赵凯先生一生诗词作品，自1958年9月第一曲《念奴娇·梦萦扬州》始，至2016年4月《七绝·悼梅葆玖》，历时58年，凡xxx首（阙），其中最浓彩重墨者，当推《梅兰芳馨》（为梅兰芳作），《艺海堂歌》（为刘海粟作），《银灯颂》（后更名《秦娘美赞》，为秦怡作），《抱冲斋歌》（为南通范曾作），《东山魁夷歌》（为日本画家散文家东山魁夷作），这些长篇歌行诗，足证赵凯“一生好于探索好事好人，见贤思齐，讴歌颂扬高品美德，不求闻达于体制的画林，但求不辱于高超的师门”（赵凯女儿赵璧如语）的艺术实践和审美定则。然而，更多其他小诗，或更能彰显其重义重情，感恩感德，“悲伤不会哭，感动会流泪”（同上）的仁善秉性。
我采访赵凯的录音里，依然留着他的自我表达：“我是个细节上悲观，大局上乐观的人。当下的困顿会让我暂时沮丧，而未来的希望更让我昂扬向上”。
兹录《赵楷吟草》中小诗一首，以慰赵凯在天之灵，他曾经那么孤独、忧郁而又浪漫；以了遗孀王雨晴女士今生夙愿，以抚女儿赵墨依、邵莉洁、赵璧如追念之苦；还有许许多多记着他的同侪、朋友，学生、晚辈……
卜徙新房， 在河之旁。
门泊渔舟通长江，窗含南山是虞岗。
似甲板之览物，疑举家于远航。
卜徙新房， 在河之旁。
劫后归来而无伤，桑梓今日见康庄。
洗往昔之霾气，荡胸中之迷茫。
卜徙新房， 在河之旁。
投止黉舍育人忙，兼学书画仿晋唐。
愧前生之碌碌，愿来日勤搏浪。
是为跋。
蓝弧
2023年初夏于虞山尚园
作者简介
蓝弧，本名陈圆，网名江南蓝弧，男，1960年生，退休教师，业余作家，有长篇历史小说、传记等百余万字及散文、杂文、报告文学等数十万字作品出版和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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