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梨花梦故人

清明将临，风雨便不期而至，气温飘忽着上下窜动，教人每天折腾着衣服的更替。风雨一来，这世间万物就似乖乖束手受擒的样子，不知这是一种宠，还是一种惧，而我也不免俗，收敛起将欲放飞的心情，呆呆坐在屋里，看着窗外风雨凌乱，听着雨声乱打胡敲，仿似进入了一座严厉的课堂。清明时期，梨花纷飞，这是一个令人肃然静默的辰光，屋外的风雨杂扰之声，屋内的一片异样宁静，让我昏昏然走进了梦境。

我从窗外的一片梨花风雨里，看到远处亮起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灯下坐着我头发灰白的老祖母。那是新市觉海寺南面寺前弄的一间老屋，民国时期这里曾是教会医院，发生的诸多文化传奇故事足以让这座老屋在历史典藏的时光里闪闪发光。可是，我祖母与我共享的岁月，却是贫穷如洗的年代，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足够的米饭，没有足以御寒的衣被，没有宽敞明亮的住房。我自有认知的记忆段落里，七十左右的祖母已经很老，很瘦，穿着蓝布有些洗白的大襟衫，梳理着一个丫尖，皱纹写满了沧桑的容颜，两只手尽是松驰起皱的黝黑纹脉，像是从电影里走下来的人物。祖母慈祥敦厚，质朴，忍老忍怨的生活，没有一丝脾气，在祖母身上，集中了一个女人最完美的善良品行。祖母对我一味的惯宠，坚守着重男轻女的传统，好吃东西总是省着给我。自己作为家族长子的孙辈，隐隐中有一种骄傲在纵使。在当年，我感觉不到一个家族所潜在的严肃使命感，感觉不到未来家族对自己的责任压力。祖母离开人世那晚，风雨交加，让我突然发现自己被巨大的风雨将祖母隔离开了，我目睹这残忍的伤感，顿觉无尽的孤独汹涌，从四面八方压过来。

岁月渐深，风雨渐大，梨花飘散，我的整个童年陷进了一片风雨梨花的时空里。记得父亲就是天天在这一片风雨中，顶着黎明前的黑暗，走在新市去往郭门小学的泥泞路上，滑淌的身影摇摇晃晃。这条路曲曲折折的向北通往，道路人走多了，草就很少，泥路总是高低不平，穿过河流与田野，连接起一座座小村落，又将一座座古桥串起来，状元桥，北长版桥，童家桥，袁家桥，低桥，庙桥，父亲总是孤身一人，斜挎着布袱，拿着黄旧的老布伞，微躬着腰身，在一片泥泞的岁月里风雨兼程。每次出门，我远远望着他的背影，让我想起河道旁背纤人的形象，一艘帆船在河上航行，而紧贴河流的岸道上，一位男子在艰难地背动着粗壮的纤绳，帆船在风雨中前行，让男子背负起强大的责任力量。这风雨中的父亲，与他身后家庭的帆船，正是我当年对父亲真实生活感受。父亲是一位脾气极端粗暴的人，他内心的脆弱与生活的压力形成极大的反差，而社会复杂的冷漠与家庭缺失温暖的关照，又给了他难以言表的痛苦。我透过风雨看着他，父亲没有转过身来看，一直走，一大片风雨的天空下，他孤寂独行的坚强样子，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

风雨一直下着，风雨里的昼夜是模糊的，或者是完全置于一片迷茫的岁月中，只有梨花的白，标记了一个春秋的轮回。那时，新市的细长河道里有一些航船，他们会定时运载着客人离开或归来。我和母亲就一起乘座过这样的航船，颠簸摇晃着前行在水上，从新市镇上到北郊郭门，或者从郭门返回到新市。记得每次坐着航船，总有风雨袭来，母亲一身病体，虚弱得总是卧床，有时要搀扶着才能走。出门坐船很不方便，父亲携着母亲，带着随行物件，母亲拉着我的手，一起同往航船埠头。我们坐在航船中，航船按时启程，船主吹起冗长的螺号声，航船就离开了繁华的新市埠口，穿过洪桥，折弯向北而去。我坐在母亲身旁，母亲会让我看两岸的风景，我看到风雨中的河流两岸，一片野树驳杂的蛮荒，而我却喜欢盯着岸际涌动的波浪，随我们的航船欢快跃动。身边的母亲没有发现我对事物观察的另类好奇，却倚靠船体，在一段最容易消亡的时光里，任随波浪拍打摇晃，眼神渐渐迷糊起来。

风雨如晦，梨花洁白，清明前后更是让人沉浸在一片往事的追念中。古人云：“梦回人远很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我在安静的一种秩序中，珍惜每一次与亲人的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