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李杜、苏辛

略谈当代诗人们的自信

某诗社新近为成立一周年，举行诗词大赛。读完全部获奖作品，给我一个总体印象，就是诗人们都为有诗社这个平台吟诗填词而自豪、惬意。这种情感是可以理解的。在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的时代，诗人们需要有一个舞台展示自己，而不至于孤芳自赏。眼下林林总总的诗词刊物或者自媒体概莫如此。

这个诗社内部比赛要求写一首同词牌同格式的《水龙吟》参赛，我不知道在内容方面是否有要求，但据举办者说：“水龙吟有几首好作品，但是都没有按照赛事要求的【龙谱，正格】进行创作，评委们只能忍痛割爱，将其淘汰。”因为参赛作品只有20首，所以，原计划取18首改为只取9首。且因为质量问题，一等奖空缺。这9首获奖《水龙吟》都是歌颂该诗会的主题，内容大同小异。其中获二等奖的一首词上阕写道：

岭南揽聚英才，香江凝社融诗杰。名盈禹甸，音传华夏，笺擎佳页。笔点文渊，墨存真迹，客吟天阙。赏唐风宋彩，银花火树，群贤会、同心悦。

“英才”、“诗杰”、“群贤”汇于一社，比起兰亭修禊，群贤毕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诗人的自信和自诩溢于言表。

获奖的七律共有18首，其中一等奖全诗如下：

某社周年庆

寒梅香透雪霜凝，

微社酬赓四海兴。

幸此犹存竹林客，

乐吾岂止玉壶冰。

书生意气原冲斗，

恒古文章可伏膺。

九万里风今复举，

扶摇便上最高层。

首联第一句交代时序，旧词熟语，没有新意。第二句说诗社的酬答延续到五湖四海，说明诗社成员遍及全国（诗社一周年赛事投稿者“参赛作品太少，高质量的作品更少”让举办者有点尴尬）。

颔联上句说，非常庆幸在诗社里能有一群像三国时期魏国“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一样的文人墨客，喝酒纵歌，肆意酣畅。所以下句紧接着说明使诗社诗人们快乐的不仅仅是像唐朝王昌龄所说的“一片冰心在玉壶”。

颈联意思是，自古以来，读书人意气风发，气冲霄汉，留下的辞赋诗文足以让人叹服。

尾联借用李白《上李邕》的诗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个典故的原来出处是庄子的《逍遥游》中转述《齐谐》中的神话传说：“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李白以神话中击水三千里，扶摇九万里的鲲鹏自喻，尽显诗仙的豪放浪漫情怀。尾联卒章显志，总括全诗，用“九万里风今复举”表达了诗社诗人的宏大气魄。

类似这样慷慨激昂、气势磅礴的诗句在某诗社其他获奖作品中也不少。如：

“曾闻志节追元亮（陶渊明），复见文章逼少陵（杜甫）”

“扛鼎生涯今自续，传薪事业旧能承”

“唐史鹏城挥锦帜，叶翁诗海引明灯”（“叶翁”是谁？竟有“诗海”？）

“靓其凝社，吟哦诸子，铿锵句读。赓范苏辛，扬旌李杜，神州描绣。讶天涯圣殿，汉唐流响，八方瞻首。”

作为一位中国古代诗歌的爱好者，我读了上述这些诗句，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假”！

诗的本质属性是抒情，即使是叙事诗也是有情的叙事，事为其表，情在其中。因为有情才吟诗，诗抒发的情感乃内心“不吐不快”的情愫吧，无一丝一毫的勉强与造作。正是因为情感的真实性，我们在诵读古代无数诗词佳作的时候，情感会随着诗人的情感而激动、喜悦、愤懑、悲哀，甚至于可以联系自身的人生体会去“入戏”。宋人袁燮说：“古人之作诗，犹天籁之自鸣尔。志之所至，诗亦之焉。”

我每次读古诗，凡诗题中有“应制”二字，我都是跳过不看的，因为应制诗是写给皇帝看的，诗人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去关注民间疾苦，所以都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华丽赞美。乾隆皇帝一生写了43000多首诗，《全唐诗》才49000首，但是有谁能背诵乾隆的诗呢？并非因为乾隆的诗写得有多烂，我在一些旅游风景点看了一些乾隆题的“御笔”，诗的词句文采还是有的，只是因为读他的诗感觉不到诗人的存在，诗后无“人”，这是最糟糕的，因为有“人”才有真情实感。当读者的眼睛仅仅盯住“御笔”两个字，再好的诗也只能敬而远之了。

回过头来再读读某诗社的获奖诗，觉得这些诗最欠缺的就是一个“真”字。例如下面这首二等奖的诗：

岁末抒怀

云水生涯似履冰，

风烟渐向两眉凝。

何堪趁梦归巫峡，

不得寻舟入武陵。

抚鬓愁听窗外雪，

持杯吟对案头灯。

明年小酌花开处，

青鸟应怜带发僧。

这首诗是“抒怀”，诗人怀中之愿如颔联所写。怎么能够像古人那样“即从巴峡穿巫峡”洒脱自在，怎么能找到世外桃源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颈联一个“愁”字是全诗的诗眼，所以，愁是贯穿始终的。尾联结句中的“青鸟”的典故出于《山海经》，是西王母的随从与使者，象征传递吉祥、幸福、快乐的佳音。但是“带发僧”却是看破红尘的佛家居士，万念俱灰，精神境界是空灵的。

诗是好诗，但与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旋律格格不入，因此，还是可以认为“假”。我不相信作者真的就是如此精神颓废，更相信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诗的情感是有个性特点的，不能千人一面。但是诗又是社会的、典型化的，因为个人生活在社会中，喜怒哀乐之情虽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还是不能脱离社会。一旦让读者觉得与社会格格不入，读者就会不屑一顾。当今新诗的这“体”那“体”在诗人圈子里炒来炒去，但社会上只当是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谈资。诗人，现在几乎成了贬义词，就像“专家”和“大师”一样。为什么诗人如此不堪？原因只有一个，脱离社会，在诗人的象牙塔中相互哄抬，抱团取暖，然后孤芳自赏，自鸣得意，总觉得自己“不输古人多少”，可以与李杜、苏辛等一争高下。试问：诗坛如此，岂有出息？流传至今的古代诗人佳作，经历了历史的检验，“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当今诗坛，谁能跻身古代灿若群星的诗人的行列？没有文化积淀，连抄袭都不够格。

拉拉杂杂写到这里，我想说一句实在话，格律诗词是时代的产物，当今时代没有承载格律诗的土壤，所以，注定这种诗词的形式是没有生命力的。别看现在写诗的人在自己的圈内自得其乐，这仅仅是消遣，就如同钓鱼、搓麻、跳广场舞，成不了“家”，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李杜、苏辛！

但是有一点你可以做到：钓鱼是认真的，搓麻是怡情的，跳广场舞是投入的，写诗，必须是有真情实感接地气的！

第87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