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士铨家事（十二）父辈的遗风

乾隆九年（1744年）九月，蒋坚夫妻二人携儿子蒋士铨从北京返江西南昌。十月二十八日全家乘船来到湖北黄州，小船泊于赤壁之下。这里就是触动苏轼灵感，写下脍炙人口的前后《赤壁赋》的地方。一家三口，都是苏轼的粉丝，坐在船舱里，看见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三人不由得齐声朗诵：“……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凑巧的是，这天正是蒋士铨虚岁二十岁生日。江西人的习惯都是以虚岁计算年龄的。蒋坚和钟令嘉夫妻二人都认为应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给儿子举行冠礼。古代男子成年后，要在宗族祠堂，由德高望重的长辈主持，给本家族15-20岁的男子举行仪式，宣示从这一天起就是成人，可以娶亲，可以戴帽。船上的两位有很高文化素质的父母，却用最简单的方式为儿子举行冠礼。

半夜里雪越下越大，船舱里到处漏风，蒋士铨一家都冻得无法入睡。蒋士铨手捧一杯酒，对父亲说：“汉朝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选择官员，但明确以熟悉法令为第一；唐朝科举考试有法律，宋朝科举把考法令作为第一。儿子已经二十岁了，从未向父亲大人请教法律问题，今天我敢请您给我讲讲法律的学问。”

蒋士铨父亲蒋坚激动地接过儿子的酒杯，一饮而尽，长出了一口气，说：“儿子大了，从今以后，我可以死了！”蒋士铨母亲瞪了丈夫一眼，嗔怪道：“别胡说！”蒋坚不以为然地笑笑，然后严肃地说：“制定法律，明确刑罚，是为了拯救社会的无序混乱，这不是天下大治的目的。古人执行法律，目的是让触犯法律的人自省，知道犯法的原因，使他重新做人。今天的执法者恰恰相反，就是要用法律把人整死。秦朝的时候，项梁和他侄子项羽杀了人，逃到吴县，县令郑昌保护了他们。郑昌说：'卖棺材的人希望发瘟疫，不是厌恶人的原因，而是因为人死了棺材就有销路了。’我凭刑名之学闯荡江湖四十年，每次起草法律文书，我都生恻隐之心，希望犯法的人能活着，但还是有人因犯法而不能免死。这是造物者故意颠倒了法律的作用，但是却特别厚待我。我年将七十了，下雪天我还有轻薄的裘皮袍穿，身边有老婆，有儿子。如果不是上天眷顾我，我早死在路上了，哪里还有你啊？你日后如果考取功名，做了官了，一定要琢磨透《尚书·吕刑》 ，不要去学《史记》 里《酷吏列传》 里郅都等十三人，即使对犯人，也要有怜悯诚恳之心。查办审讯案子，一定要反复多次地调查真相，这样才是你的前途。”蒋士铨认真地听着父亲的教诲，连连点头称是。

蒋坚对儿子的教育，总是在关键的节点上为蒋士铨指点迷津。蒋坚是科举考试的失败者，但他也是闯荡江湖的成功者。蒋士铨在父亲去世后，这样描述蒋坚：“躯干清癯，长六尺余，眉目轩朗，髭须如戟，色和而厉，为人刚毅恻怛，嫉恶人同仇雠，凡阴柔诡谲者，必严斥之，令有所忌惮不敢犯。若贤人才士，则亲爱如骨肉，而茕独之人，又扶持保护之而不倦。间与人谈天下事，声色铮铮然不相下。戚友中有以非义之言来干参与者，辄面折之无少容。”

有其父必有其子。蒋士铨全盘继承了乃父之风。

蒋士铨在铅山、信州应童子试，督学金桧门先生拔士铨第一，入县学，且令负书从使车游。蒋士铨回家向父亲禀告，父亲曰：“你小子知道什么？金学政提携你，他期待的不是做他的门生，是要求你努力证明自己不愧是秀才，你不要得意忘形！”

蒋士铨成为廪生食饩之后，他的堂兄士镛亦入府庠，蒋坚对两兄弟说：“读书要学到有用的学问，假如只会寻章摘句，作八股文，就自夸秀才，别人偶尔举古今事问他，却一问三不知；别人假如要你判断乡邻之间是非曲直之事，你也一脸茫然，搔发摇头，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秀才和不识字的人有什么两样？小子，你们知道怎么学习了吗？”

蒋士铨乡试中举后，担心父亲年纪大了，不想让他陪自己奔波。蒋坚气愤地说：“你才取得一点进步，就自满自足，太糊涂了！你认为我老了，我还要看着你金榜题名呢！”

蒋士铨第一次参加会试落榜后，九月份回家，父亲对他说：“你才读了几匣书啊？你能参加会试，这是老天爷厚待你！那些皓首穷经的人会比你差吗？你只不过比他们更抓紧时间罢了！”

乾隆十四年，蒋士铨26岁，父亲已故，会试落榜，蒋士铨心情可想而知。他这时在南昌，有一位余干的章秀才在西街开了学馆，和蒋士铨交往甚密。有一天，蒋士铨去拜访秀才，看见几首写在墙壁上的诗很古雅，于是就问是谁写的。秀才告诉他，是前广信府知府靳大千（名树椿）写的。秀才还告诉蒋士铨，广信知府靳大千是因为被弹劾撤职查办的，在省城自省，现在非常贫穷。蒋士铨非常赞赏这位知府的才华，也同情家乡父母官的遭遇，就和章秀才一起去看望靳大千。靳大千身高只有四尺多，相貌丑陋，是电视剧《天下长河》的河道总督靳辅的孙子。人不可貌相，这位前知府谈吐高雅，声音洪亮。蒋士铨问他的案情。靳大千摇摇头，神情沮丧地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蒋士铨一再询问，靳大千才把自己的遭遇说出来：“我是一个迂腐之人，从任兴国县令到升迁广信知府，我都清贫廉洁，不敢辱没先人。哪里知道前任知府是福建人，擅长商业贸易，他带来几箱货物，逼迫我卖给下属各县的县令，企图获得几千两银子的暴利。我极力推辞，没有答应。这个福建人却在走时故意留下四十两银子就走了。然后转身就告知他的同乡臬司，我怀疑他们故意栽赃诬陷我。”清朝的臬司衙门，相当于省法院和检察院，靳大千到臬司衙门一过堂，受贿之罪就被确认。“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靳大千长叹一声，再也不说话了。

蒋士铨回到南昌学馆，此时他已经是《南昌县志》的主修，立即派人给靳大千送去了两石米。靳大千感动不已，连续作诗十余首感谢蒋士铨。蒋士铨答和四首。第二天，蒋士铨去拜访江西布政使彭青原，极力为靳大千申辩，彭清原听了也很动容。第三天，就重审靳大千冤案，落实了三件事。三个月之后，靳大千彻底平反获释。蒋士铨和学馆其他同仁凑了一些银子给靳大千作回家的路费。

乾隆二十七年，蒋士铨38岁，在庶吉士散馆后被任翰林院编修。这年年底，靳大千奉诏来京，带着他的一子一仆住在旅舍。一天晚上，靳大千病重，派儿子告诉了蒋士铨。蒋士铨急忙到旅舍看望，靳大千已经不能起床。他在床上流着泪说：“我的罪毁了全家，我带着一家人在淮南乞讨度日，籍贯编在清江浦，这样就可以为我祖父靳辅（字文襄）的文襄祠堂守祠。每年能凭一点香火钱维持生活。昨天皇帝下诏，恩准我面见皇上，但我快死了，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只能靠你来处理我的后事了。”

蒋士铨听了心里非常难过，安慰靳大千，因囊中羞涩，只好当了两件裘皮衣为他请医买药，每天都没有间断。乾隆二十八年正月初一，靳大千在旅舍去世。蒋士铨为靳大千买棺收殓，作诗代哭：

官职声名两不知，曾排大难与扶持。

怜才我得全天性，汲古翁能铸苦词。

别去难寻穷士迹，会来期诵放人诗。

惊看老病栖茅店，急典衣裘具药医。

蒋士铨和靳大千可谓素昧平生，但是，蒋士铨仅仅是读了靳大千的几首题壁诗，就与他成为莫逆之交。蒋士铨调动人脉为靳大千平反，多次馈赠钱物，请医送药，操办后事，现实证明了父亲蒋坚赤壁之夜的训示是正确的：“夫立法明刑，所以救衰乱之起，非以为治也。故古之听狱者，皆求人之生，今也反是。”

乾隆十六年三月，蒋士铨被聘从鄱阳来南昌修《南昌县志》。三月，《南昌县志》总簒、进士蔡正笏提议去寻找一下明朝宸濠之乱期间娄妃的墓地，因为县志中必须记载。明武宗正德十四年（1519年）宁王朱宸濠在南昌发动叛乱，波及江西北部及南直隶西南一带（今江西省北部及安徽省南部），仅过四十三天，最后由赣南巡抚王守仁（王阳明）平定。娄妃是宁王的妃子，上饶人，她当时极力劝阻朱宸濠谋反，但没有成功。朱宸濠兵败后，投江自尽。朱宸濠哀叹：“纣用妇言亡，而我不用妇言亡，天哉！”

娄妃尸体逆流漂到南昌城德胜门外。当地人就把尸体安葬在江边上。以前树了石碑，时间久了，碑倒了，只留下一个碑座。蒋士铨于是沿着赣江一路步行察访，终于在上饶和新建两县的漕运粮仓之间，找到了娄妃墓的遗址。蒋士铨把这件事告诉了原江西布政使彭青原。当时彭青原已接到调任滇南的任命，即将启程。在蒋士铨的一再恳求下，布政使指派人在娄妃碑座上另外立了一座矮一点的石碑，并且亲自去祭奠，蒋士铨自然陪同前往。祭奠完毕，蒋士铨发现有两个人匍匐在路边叩头答谢。蒋士铨走过去一问，原来娄妃是这两人的太姑奶奶。为了证实身份，他们从怀里拿出了明朝的借贷收据呈彭青原审看，券据上的墨字和朱印仍然很清晰。后来知道，当地官员一任任都不作为，不肯整修恢复娄妃墓的原状，拖延了二十年之久。蒋士铨当时主修《南昌县志》，心中一直为娄妃的节烈而感动，所以创作了杂剧《一片石》，收《藏园九种曲》中，该剧含梦楼、访墓、祭碑、宴阁四折。

蒋士铨另有诗作《题娄妃墓图》：

水际埋香太等闲，匆匆何处卜青山。

玉鱼金碗无人见 ，只有秋江似珮环。

断碣销沉劫后灰，已无华表鹤归来。

柴关土锉人稀到，消受官厨酒一杯。

聚米量沙计已空，唱筹声合院西东。

江城岂是无闲土，豚栅鸡栖据此中。

遗丘画就免传讹，艺院应摹陆法和。

不许碑阴牛砺角，词人经此定摩挲。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当时蒋士铨已经53岁了，还一直惦记着修复娄妃墓这件事。当时正好派来新任江西布政使、汉阳人吴山凤，蒋士铨与其外甥阮龙光交好，于是又利用了这点人脉关系，说服了新布政使。吴山凤于是令新建县令择一块官地，重建娄妃墓，吴布政使感念娄妃节义，自费捐献了墓地居民的搬迁费。新县令也动员墓前的住户搬迁，费用由县令捐资。这样一来，就修建了宽阔的墓道，并且树了牌坊。蒋士铨在乾隆四十八年，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两年，还为娄妃赋诗一首：

贤妇言多苦，樵人不肯听。

遗丘一抔在，秋草几回青。

吊古心原共，寻诗骑偶停。

水仙旂猎猎，日暮自扬灵。

蒋士铨用一生的经历，诠释了乃父谆谆教诲的儒家忠孝节义观，永远铭刻在他心中的英雄群像是文天祥、谢枋得、史可法、王安石、江万里、于谦、娄妃。但我有点小小的遗憾，蒋士铨写了那么多南宋的爱国志士，为什么不写写终老铅山的辛弃疾？或许，正在藏园的构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