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妓背后的王朝

　　一篇文学作品,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正所谓窥一斑而见全身.

　　“三言”中有这样一篇小说,它就是赫赫有名的《杜十娘》

　　小说中记述道:明万历二十年间,京都有一名ji,名叫杜媺,因排行第十,人称杜十娘.因与当时监生李甲相爱,从良南下,路遇巨富孙富,李甲为其花言巧语所惑,将十娘以千两白银转卖,十娘伤痛之余,怀抱百宝箱跳水自尽.

　　斯人已殁,千载传憾.但人们大多将目光聚焦到他们的爱情悲剧上,而较少注意到一代名ji身后的王朝的臃影.

　　冯梦龙先生在小说一开头就叙述道: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

　　所谓的 “纳粟入监”,指向公家捐纳一定数目的粮食(折合成钱),就可以买到监生的资格.监生,即国子监里的太学生,相当于现在的重点大学的大学生.

　　当时的晚明王朝,自身本已难保,却又要打肿脸充胖子,去多管闲事.若是个阔老,多管闲事倒可能显效,偏偏外强中干,国库空虚,粮饷又难收上,如此,只得卖官鬻爵.须知,入监之后,容易读书甚至不要读书,可像李甲与柳遇春一样无可事事,大逛ji院,便于参加科举考试,容易被录取,到最后更容易被委以官职.这点,很像如今的考研,花上一笔钱,就可以先跟着所谓的导师进预科班复习一年,次年就稳中了.

　　一个社会,到了道德沦丧,朝纲不振,买官卖官被视为正途之时,就是距离寿终正寝不远之日.

　　稍有历史常识的都清楚,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明万历皇帝朱翊钧十岁登基,其前任为朱载垕,在位六年就因荒淫过度而早崩, 朱载垕的老子就是历史上最荒淫无耻的正德皇帝朱厚熜.万历帝在这样的榜样示范下,焉有良好修养?他在亲政后,便日夜抽鸦片,玩花鸟,沉醉珠宝,纵酒宣淫,22岁就开始为自己修建墓地 “定陵”,耗费白银800万两,这超过当时全国田赋两年收入的总和.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25年不临朝,很少过问军国大事, 却敕命税官 “赋不止商”,但连百姓行车渡船,起房架屋,都必须交纳税银------

　　占着茅坑不拉屎,尚且可以自命为 “无为而治”,占着茅坑乱拉屎,恐怕就离死不远了.明晚期皇权政治的极端腐败,必然会渐染开来,引得三公九卿趋之若骛,于是,从上到下,大贪特贪,国库自然空虚.即便能够收上赋税,也是层层克扣,到最后,必然所剩无几.黄仁宇先生在>和>中都做了详细论述.他认为:财政之实施既缺乏强迫性的管制工具,其帐目数字错综,无从标准化,因之随处都有错漏,某种程度的不尽不实,只好听之任之.

　　慵懒奢侈的皇帝,必然诞生欺下瞒上的大臣.勤政才能及时发现问题,及时调整策略,进而适时 “换血”.但遗憾的是,万历帝一切都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于是,明王朝的覆灭自此埋下种子,到他的孙子朱由检即位, 17年宵衣旰食也无力回天,最后只落得个自缢煤山的下场.

　　黄仁宇先生还认为:公元1619年4月,万历的10万大军在东北被努尔哈赤击破,朝代的命运已被注定, “此后,明帝国要两面受敌,西北有农民暴动的流寇(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东北有满洲的骑兵,而帝国的财政资源大致在南方,无从有效动员利用,去支持这两面的战争.”这样,就必然慌不择路,不得已只好卖官鬻爵了.于是,我们从李甲柳遇春身上就窥探到了王朝衰颓的身影.这是一个孤独的苍老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那么弱不禁风.

　　在这种大背景下,自然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才出现自私为上,爱情退位,李甲变心,孙富买身,ji院里的姐妹们比国子监的太学生还更讲情义,围观的百姓追打负心的花花公子,而为不幸的十娘洒下滚滚热泪------

　　我曾问起一些高中男生,倘若你面对十娘,你会娶她为妻子吗?男生大多表示:喜欢她,但不会娶她.我臆断:可能也会像李甲一样,错把迷恋当爱情,在感官的享乐里极容易诞生山盟海誓,一旦运河的凉风吹醒了曾经迷乱的心智,又面临着父母的巨大压力,更有孙富之流巧舌如簧,恐怕也最终捐弃红颜,在铜臭与世俗的染缸里浸渍得面目全非却浑然不知也.

　　万历二十年,那是一个懵懂错乱的年代,是有钱可使磨推鬼的年代,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可以堂皇悠哉地寻欢作乐而不事正业的年代,是举国上下疯狂享乐的年代,更是人性尊严根本无法与金钱伦理抗衡的想做人而不能做人的年代.

　　很自然地想起鲁迅先生关于祥林嫂的精辟论述: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据此看来,十娘必死,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所谓天可容而地不容,地可容而人不容,人可容最终理不容.

　　一失足铸成千古恨啊.

　　当那可怜可叹又爱的女子的纤弱的背影在苍茫的水面渐渐下沉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句歌词: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