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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书法之忧思:“书而无礼”与“书而无文”

书而无礼——当下书法忧思之一
作者:陈胜武

爱之深,方能恨之切。当今中国书法正在迅速发展,如果以“非主流”的冷眼来旁观透视,则可照出当下书法并不美丽的另一面,或可作为同道冰鉴。


文化自卑

中国人一直善于学习,中国文化几千年来一直在与外来文化的交流学习中发展壮大。


但是19世纪以来,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是可悲的。中国被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强行纳入了西方国家主导的全球化进程,中国的仁人志士面对亡国灭种的危机,“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既而从制度上感觉不足,终于从文化上根本感觉不足”(梁启超语),将中国落后挨打的原因归罪于传统文化,于是开展了一场持续一个多世纪的矫枉过正的文化运动。陈墨先生在《金庸小说与中国文化》中指出:“20世纪中国的主要文化思潮,或者说‘主流意识形态’,是对传统文学的批判、扬弃、轻视、仇恨与否定。”这不仅仅是文学,也是整个传统文化的遭遇,其直接结果就是我们丧失了文化自信和话语权,对于自己的传统文化,把糟粕和精华一起倒掉,造成了持续几代人的文化断层。


对于中国书法来说,和西方艺术其实完全是两个体系,互相之间基本没有关系。但是近几十年以来,中国书家在与西方艺术家的文化交流中,我们以获得对方的理解和认可为荣,当对方不能理解中国书法的时候,我们竟然感到焦虑和不安,然后引进西方艺术尤其是美术理论和话语体系,来判读、解构、重塑中国书法,削足适履式地迎合对方,这是典型的丧失文化话语权之后的文化自卑。这种学习本身并没有错,并且勇气可嘉。但是实践证明,学习的后果却是生硬割断了中国书法的“在地性”,泯灭了中国书法的精神内核,及其自身的独立性和独特性。郑晓华先生指出:“文化艺术的‘世界化’是近四百年欧洲艺术的专利。……‘世界化’的进程中,欧洲艺术是都以本土的面目直接指向世界的。他们根本没有想过对方的本土特点,先将自己‘修理修理’,然后再往外推。欧洲美术、音乐就是这样从本土的、地域的而变成世界的。”在很多书家眼里,中国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反而成了沉重的包袱,他们有意愿与先贤并肩,但没有勇气和实力,转而急于挣脱传统另辟蹊径。不少书家把继承传统视作抱残守缺,热衷于移植西方文化炫奇尚异,在国人面前显示所谓创新,希望以此证明无愧于祖先,以此与历代先贤并肩。可惜的是,当今中国书法的最大问题,并不是创新不够,恰恰是继承传统不够。


郑晓华先生在《学院派书法——书法画:土壤、动机、愿景》中有一段话,虽然是评论“学院派”书法,实际上可以用来指相当部分当今书家:“学院派书法从局部语言看,它似乎是保留了原汁原味的中国书法。但是在整体结构上,它是对中国书法进行了‘大卸八块’式解构,把书法剁碎了,再重新拼合。而拼合的手法,是‘现代美术’。所以似乎我们可以说,它比‘现代书法’走的更远,是对中国书法卸胳膊断腿,伤及骨骼了。”


书法的危机

近几十年来,书法在表面上看来“名家林立,创作繁荣,教育发展”,但是稍微深入观察,不难发现其中危机重重。


一方面高等学校书法教育和书法协会迅速发展,成为推动书法的主要力量。另一方面,书法同时却面临相当严重的基础危机,中小学校学校书法教育以及国民的书写能力全面退化萎缩,绝大部分人丧失了对书法的鉴赏能力。经过有识之士持续的多年的不懈努力,教育部2013年印发了《中小学书法教育指导纲要》,肯定汉字和中国书法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是人类文明的宝贵财富,把书法作为增强文化自信的重要手段。这是个良好的转变的开始,但是实施起来困难重重,短期之内难以挽回几十年积累的颓势。


书法正在逐渐被从传统国学的土壤中剥离出来,并且远离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一种只在展厅生存、纯粹讲求技巧的视觉艺术。经过近三十多年来的探索实践,当今书法的主流重新回归深入学习传统,但是这种高举继承旗帜下的学习和教育是片面和偏颇的,绝大多数只注重笔墨技巧和视觉效果,书家知识结构片面,文化修养缺乏,作品内涵苍白,人文精神孱弱,思想情感空洞,这其实是书法的退化和书法美的流失。当今书坛展览书法泛滥成灾,展览书法最大程度回避和清洗了书法的礼仪、文采、用途等要素,只留下了视觉和形式,并且正在一统天下,挤兑了其他书法形式的生存空间。


不学礼,无以立

在中国古代,“礼”是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仪”是“礼”的具体表现形式,是依据“礼”的规定和内容,形成的一套系统而完整的程序。礼仪几乎囊括了国家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一切典章制度,以及个人的伦理道德、行为准则。《论语》中,孔子对儿子说:“不学礼,无以立”。礼,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为人处世的圭臬和精神脊梁。


美国作家赛珍珠在1938年的诺贝尔奖授奖仪式上的演说中说:“现代中国作家所写的那些小说,过多地受了外国的影响,而对他们自己国家的文化财富却相当无知。”这句话在将近百年之后听来,仍然振聋发聩。赛珍珠虽然讲的是文学,但是用来指中国人对待自己的传统,却是再适合不过了。


中国人号称信奉中庸之道,却往往做出全世界最极端的事情来。要不要继承本国传统文化这样的话题,全世界估计也只有中国人才会讨论,并且为此争论了一百多年,还没有成为全社会的共识。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的文化处于艰难的解构与重建过程之中,礼制随着旧制度被推翻,被全盘否定和污名化。普通人的衣食住行等一般行为和日常社会活动的礼节仪式,代表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这些也同时被国人轻蔑地抛弃。不可讳言,经过近百年的全民族共同歧视打压和强制清除,如今传统礼仪逐渐被人淡忘,很多同胞还对此怀有快感,“礼仪之邦”令人惋惜地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我们从小在学校中都接受过尊老敬贤、礼貌待人等抽象文明礼貌教育,但是很少有人教我们具体应该怎么做。哪怕我们有学礼之心,却少有学礼之途。《论语》说:“质胜文则野。”尽管中国人是善良、真诚的,但是当今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细节中,缺乏具体礼仪细节的教育和践行。中国人看起来会让人有粗野的感觉,只是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浑然不觉而已。近年来蜂拥到海外旅游的同胞们在当地的表现,无数次反复证明了这一点。我们袭用西方礼仪,中国领导人到西方访问,要遵循当地礼仪,西方领导人到中国访问,我们也用西方礼仪来接待。在礼仪方面,我们没有自己的话语权和成熟完整的礼仪制度。


《礼记》说:“夫礼者,自卑而尊人”。《孝经》说:“礼者,敬而已矣”。自谦而敬人,是中国礼仪精神的核心。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由此衍生出来的礼仪制度,涵盖了古代中国人社会和生活的每一个环节,当然也包括书面礼仪。书仪,原本指古代关于公文和书札体式的著作。我借用这个词语,扩大其涵盖范围,用来指“书面礼仪”,就是指中国书画作品,以及信札、日用文书等的书面载体的体式和礼仪。书仪通过内容、材料、字体、格式等要素体现,深刻的展现出书画家的道德修养和文化品位,对作品的艺术价值有重要影响。得体地使用书仪,是文明礼仪的基本要求,是个人修养的重要体现,对于书画家更是须臾不可疏忽的重要文化素质。


孔子谈论礼和乐时,有段非常精彩的话语:“达于礼而不达于乐,谓之素;达于乐而不达于礼,谓之偏。”这段话同样非常适合用来评论今天的书法,当今书家对传统的学习和继承是片面和偏颇的,书法被从文化传统和日常生活中剥离,正在被用解剖的、技术的方式大卸八块,成为单纯的视觉艺术。一种传统艺术,只有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鲜活地存在,才能真正具有人文价值,才会辐射出蓬勃的生命力。这里所讲的生活,实际上是社会政治、军事、经济等活动以及人们日常生活的总和。郑晓华先生指出:“因为书法艺术的特殊生态形式——实用的和艺术的是从来不分离的,应用型的书法未必都能跻身于艺术审美,但高品格的纯艺术书法形式完全可以应用于生活实用。”几千年来书法从来没有脱离生活成为独立的纯艺术,思想、情感、生活、笔墨互相交织、震荡、融合,才会诞生佳作,甲骨文、金文乃至汉碑、摩崖,以及《九成宫醴泉铭》《颜家庙碑》《玄秘塔碑》等等历代碑刻,《兰亭序》《祭侄稿》 《自叙帖》《韭花帖》《黄州寒食诗帖》等历代墨迹,无不如此。


缺乏书仪是当下大多数书家和书法的通病。当今书家从年龄层次来看,一些前辈书家对于书仪掌握运用的比较好,越是年轻的越是每下愈况,其对传统文化以及民俗的漠视和无知,往往洋相百出,达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


书而无礼

当下书法缺乏礼仪,不一而足。对事不对人地分析,具体看有以下几类问题:


一、作品内容不合礼仪,包括称谓、民俗、款跋等方面。

现在的书家酬赠作品时,很多人不懂得如何得体地称呼他人和自己,或者指名道姓,或者干脆回避称谓,赠送他人的作品在称谓上没头没脑。对于贺寿、贺婚、贺喜、哀挽等特殊用途的作品,很多书家不知如何称谓署款。一位名家向同仁邀约贺件为自己贺寿,结果征集到的作品中,相当部分内容和贺寿主题毫不相干,也没有上款。这种作品在礼仪方面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作者极其不乐意应邀写贺件,碍于情面,随便给一件应付塞责了事。更有甚者,有的贺寿作品无上下款无题跋,如同到人府上参加寿宴,衣冠不整,放浪形骸,来去无礼,不与主客交一言。有书法博士用柳宗元《江雪》写作品,用“灭绝”字样给某单位用作成立十五周年贺件。有书家在纪念先贤诞辰贺件署款中,自称酒后遣兴,非常轻佻。我的老师马亦钊先生教导我,给尊长写贺件时,字写得差一点可以原谅,但是“板头要搞牢”,这是温州俚语,是指言行举止和书面仪礼务必要得体。


二、材料选用不虔敬不得体。

传统对于书法材料的选择是非常讲究的,重要事件、重要人物、重要题材、重要场合,必定选用珍贵的材料,贺喜吊丧等不同情况必定选用合适的材料。材料讲究与否,表现的是作者的身份地位以及态度虔敬与否。近代还有扇庄一行,专门为书家制作各种不同材料以适应不同的题材和用途。当今有书家用旧报纸涂抹作品,用于给先师百年冥诞作贺件。有书家给高龄前辈写贺寿作品,用蓝黑色印泥钤印,这是以前丧家用的,而这个作者本人此时并非丧家,显然他是不知道这个习俗。传统贺喜作品讲究墨彩以浓厚华滋为上,当今有书家用极淡的宿墨写贺寿作品,墨色没有神彩,并非得体之举。展览中拼染好色之风盛行,经常看到有人用黑纸写白字,营造碑刻效果,这种材料选择和颜色搭配传统中是不会轻易用的,尤其不可用于酬赠。


三、漠视字体选择的差异。

《论语·乡党》篇生动记载了孔子在不同的环境和情景中,容色言动、衣食住行,具体表现都是有巨大差别的。“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羔裘玄冠,不以吊。”


这就是不同生活情境中的礼仪差异,同样的道理,古人在不同用途上必然使用不同的字体,历代对此多有论述。南朝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中载:“钟书有三体:一曰铭石之书,最妙者也;二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三曰行狎书,相闻者也。”《书谱》说:“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真乃居先”,明确指出行草和楷书的不同适用范围。科举时代,字体和书体要求更是严格,唐代颜元孙《干禄字书》“具言俗通正三体。”俗 字:“所谓俗者,例皆浅近,唯籍帐、文案、券契、药方,非涉雅言,用亦无爽。”通字:“所谓通者,相承久远,可以施表奏、笺启、尺牍、判状,固免诋诃。”正字:“所谓正者,并有凭据,可以施著述、文章、对策、碑碣,将为允当。”


关于古代字体选用有制度规定,也有约定俗成。启功先生在《古代字体论稿》中指出:“每一个时代,都不止有一种字体。……每一个时代中,字体至少有三大部分:即当时通行的正体字,以前各时代的各种古体字,新兴的新体字或说俗体字。……从字体的用途上可见一种字体在当时的地位,例如草稿、书信,与金石铭文不同。凡一种字体在郑重的用途中,如鼎铭、碑版之类上出现,即是说明这种字体在当时已被认为合法,可以‘登大雅之堂’”。笼统来说,鼎铭、碑版、题刻、公文等,通常都会选用当时最保守、最严谨的书体。匾额、宗祠庙宇对联等,通常宜用楷书等静态正体(包括篆隶),日用文书、致尊长信札等宜用恭楷,给同辈、晚辈日常书信及日常书写,可视情选用行草书。当下书坛二王书风方兴未艾,崇尚二王书风并没有错,但是片面抬高二王尺牍书风,无限扩大其外延,贬低其他书体,不分对象和场合都使用尺牍行草,就走向过犹不及的反面了。曾有书家为寺院书写对联,用的是狂草,还张牙舞爪地把笔画写到界格之外,毫无持敬之心和清净庄严之相。


四、格式处理东施效颦。

古代关于书面格式有非常严格的制度规定,对于书家来讲,常见常用的具体有抬、阙等形式,以及款跋中的特殊要求。当今很多书家号称自己深入学习传统,但这种学习仅仅停留在浅层的形式层面,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东施效颦,有很多违反本民族艺术规律的做法,不知道他们是蹩脚地学步西方美术,还是故作扪虱嗜痂的放浪形骸。


章法处理上借鉴尺牍形式,但是丝毫不尊重文字内容之间的逻辑联系和礼仪要求,不管写什么内容,都是任意分段换行,写得七长八短,机械地制造章法的错落,显得非常滑稽和无知。行草作品中还能勉强忍受,楷书尤其是小楷作品抄写一段完整内容,也要生硬分成高低大小错落的多个块面,实在不堪忍受。关于名字写法,古人也有很多不成文的规定。民国时期,虽然已经开始有横写习惯,但是有文化的人还是遵照古礼,在姓名之上采用阙的方法以示尊敬。朱自清致马公愚函就是这样写的。我曾亲眼见到林剑丹先生在作品中写到前贤孙仲谋姓名,刚好名字错开要另起一行,就撕毁重写,他说否则就是不敬。当下不少书家作品中,毫不在意把人的姓名错开写在两行的不在少数。


作品盖章方面,书家借鉴传统书画形式,流行在起止等处盖满印章,以求视觉效果,营造“古物”的视觉效果。中国传统书画上的印章,是在千百年的流传过程中,作者和收藏、鉴藏者根据特定的规律,先后慢慢加盖自然形成的,这是历史和文化自然积淀的结果。现在书家注意到这个形式特点,做出“形式至上”的片面解读和机械模仿。一件作品刚写好,作者就要盖上十几枚甚至几十枚印章,把留给将来收藏鉴藏家盖章的重要空间统统一次性占据。这样的作品,真不知道让将来的收藏、鉴藏者如何置足?就像一个婚礼,新郎把主持人、证婚人等角色都抢过来自己当,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还有一种做法,在书法上盖印时,受西方波普艺术影响,一枚印章多次重复盖在一起,组成一个块面,似乎是沃霍尔《玛丽莲·梦露》一画的印章版。或者用一块印材的平板面,盖出一条红色条块用在作品中当装饰,实在是莫名其妙。传统书法中,帝王的作品和匾额题字,会把印章盖在正文上方,现在书家都流行这种做法,如同人们爱穿着皇冠龙袍上街,把这个当做流行以显示品位。


不懂礼仪的书家,哪怕有再大的名头、再好的笔墨技巧,必定是片面偏颇,甚至是粗鄙可恶的。


(本文为2014年8月第八届全国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结业评论)

 

陈胜武:书而无文 ——当下书法忧思之二

2015-02-17 陈胜武 中国书法网

书而无文

——当下书法忧思之二

陈胜武



有人评论,中国各大文艺家协会中,书法家协会和另一协会入门门槛最低,只要敢拿毛笔汉字,都可以自称书法家。当下书法沦落为技艺,书而无文,是其根本原因。本文所指的“文”,是指学术和文学等方面的修养。



文化怪胎

当下书法,像极了一种生物怪胎——蝴蝶兰:开着连串硕大妖冶的花朵,连叶子都不要了,但是茎干软弱,只有靠铁丝才能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当下展览书法横行一时,其形式不可谓不丰富,颜色不可谓不多彩,取法不可谓不多样,但这其中绝大部分是抄书,让人心碎的是这些同行们抄书也抄得惨不忍睹。

在《全国第十届书法篆刻作品展作品集》的楷书隶书行草部分获奖作品中,我随手翻阅一下,有一件章草抄写《孝经》第四至十四章,草法是否严谨准确暂且不论,粗略统计,内容错漏16处,所有五处“诗云”的“云”,都错写作“雲”,有一处连续漏掉四句17字,还有完整内容不该分段二强行分段的7出,该分段却不分段的2处。作者落款中说自己“沐手”,一般沐手是恭敬的意思,恭敬的结果却是如此!这样的作品,竟然在评委的重重把关中,脱颖而出获奖。

当下全国范围的每个书法展览中,往往会有几万件投稿作品,评委要在短短的几天之内,评选出获奖作品。一件书法作品,几乎在少则几秒、多则几十秒的时间内,就被评委决定命运,评委根本不可能去静下心来稍微看看内容。当今书法展览比赛中,据称是有内容审读的制度和程序设计,但实际上形同虚设,在内容把关方面几乎没有门槛也不设防。很多入展甚至获奖作品中,错漏百出,如果一一标注出来,估计很多作品会体无完肤惨不忍睹。我们不能说是个别评委出于各种因素为错别x`字作品开绿灯,也不能说是评委根本审读不出来,也不能说都是书者不懂,也许有一部分是笔误。但是,错了就是错了,在信息时代,作品一旦公开发布,就再也追不回来了!铺天盖地的文化笑话,就是这样泛滥开来的。如果严格执行内容错漏淘汰的制度,书法展览的获奖结果将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文化水平低下的事情,绝非只发生在书法展览中,还涉及著名文化机构和大学,已经成为一个可悲的社会现象。2011年,故宫博物院向北京市公安局赠送了写有“撼祖国强盛,卫京都泰安”的锦旗,对北京市公安局迅速破获故宫博物院展品被盗案表示感谢。“撼”字错用,被媒体称为“连小学生都不该犯的错”,招来全社会不亚于针对故宫安保水平的质疑。闹得沸沸扬扬还有深圳大学校徽事件,“深圳大学”四个字中错了“深圳”两个字,被书法家车帝麟指出,长期不见改正。在这种关乎学术品位和名誉的大事情上,连著名文化机构和学校都是始终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一般书法篆刻家的问题更是突出,前文《书而无礼》已经举过大量例子,本文再对事不对人举些例子:有书家把“八卦”写作“八掛”,有书家抄写《兰亭序》抄丢了一段浑然不觉。书家不知宋代私印“六一居士”主人是谁,竟然为数不少。有人抄某《绝交书》赠师友远行,有女弟子用情诗给老师赠行,实际上绝无绝交或相恋之意。许多书家写楹联作品,甚至是个人楹联作品集,上下联抄反了,或者正文抄错了,不在少数,只要稍微懂点格律都能发现纠正,楹联字数往往只有十数字,错误率简直是骇人了。

举一个不太恰当,但很能说明问题的比喻:在《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中,制作淫秽物品是违法行为,传播淫秽物品同样违法。书家在保持传统文化的纯洁性方面,是有社会责任的,自己制造文化怪胎,还容留传播文化怪胎,同样是有违社会责任的。

考古学家时常会发现历史上各个时代深埋地下的墓葬和宝物。千百年后,我们的子孙考古的时候,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地层,只能挖到大量的垃圾填埋场。而当后人审视我们这个时代的书法时,只能看到大量这种错漏百出、别字满纸的文化怪胎。这种作品,挂得越高,霉倒得越大,放得越久,越会遗臭万年。



抄书的手艺人

近百年来,书法从文人的大众生活技能演变为小众专业艺术,而书法家则大多从文人蜕化为抄书的手艺人。

在信息时代,人们掌握的知识越来越多,文凭越来越高,文化品位却越来越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的诗意表达,变成了“我的爱赤裸裸”的歇斯底里渲泄。如果说当下书法作品中还有些许寄托书者情感的话,那也大多是借尸还魂的空洞情感。

当代中国人大多对传统文化所知甚少,在文化界有很多人对这种人文素养的流失习以为常,把自己的无知归罪于别人的渊博。对于金庸小说中丰富的传统文化要素,葛红兵认为“金庸是炫耀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的‘贵族’,他迎合没有学问的人的学习要求,把诗、词、曲、赋这些古典文人的亵玩之物发挥到极致,半文半白的叙事语言,给大陆读者形成语体上的陌生化效果,以满足大陆读者的猎奇心理。”

书家中也盛行奇谈怪论。所谓的书家们大多缺乏最基本的人文素养,对文史哲知之甚少。对于传统诗词曲赋,自己不学,还讥笑别人学,鼓噪别人不用学。有人说当今人写诗文对联写得不好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不写,只抄录古人的诗文。他们确实想到了展示给公众的文艺作品,要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准。不过不知道他们否反思过,写得不好的诗词不要展示,写得不好的书法,为什么就可以招摇过市呢?理由恐怕就只有一个了,书家们都认为自己的书法将近达到了可与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比肩的水平。他们这样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对于他人的诗词作品苛求质量,对于自己的书法作品却网开一面。不少书法展览中,会看到经常有观众义愤填膺,指责书法作品别字满纸,书家无言以对,这是书法家们的集体耻辱!

书家们又自视太高,觉得把字写得好看一点,就非常了不起了。二十世纪末,评选出了“二十世纪十大杰出书法家”,依得票为序分别是:吴昌硕、林散之、康有为、于右任、沈尹默、沙盂海、谢无量、齐白石、李叔同。这些大家,书法虽然是他们人生的重要部分,但是评其为书法家,只称颂他们的书法,是对他们的贬低,绝非尊崇。还有很多国学大师,比如马一浮,他们的作品远远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书法。启功先生曾说自己“无家可乘焉,”说书法和绘画只是自己的业余爱好,而教育才是自己的主业。沙孟海先生生前不乐意被人称作书法家,因为他首先是个学者。

社会对于艺术家是不太公平的。文学家写作品,哪怕是区区二十字的五言绝句,每篇也都必须是不一样的,每次都是全新的创作。文学作品以字数论稿酬,书画家却以面积论润格。很多书法家有了一点点的风格和名气之后,便可以吃老本不断的重复自我,给张三李四王五都写同样的内容,结果大家都很开心,其结果必然是纵容了只会抄书的低能儿。不少书家知识结构片面,人文修养薄弱。堂堂书法教授,下笔白字,浑然不觉,不知句读,茫然无措;衮衮获奖书家,未娴小学,不谙文学,终身抄书,谬误百出。不少书家落款永远只会某某诗一首、词一首,连加几个字题写一句感想都力不从心,却丝毫不影响订单如雪片,润资滚滚来。书法圈的人热衷于争名夺利抢帽子卖作品,静下心来读几本书,学习一点传统文化的人不多,抄书匠们真的是被宠坏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下书法不衡量文化,只考量技巧,恰恰技巧难以量化比较。所以当书法家的门槛太低,导致官员和富商们削尖脑袋也要往书法圈钻,敢拿毛笔写汉字,再鼓捣几个人吹捧,三两下就成为著名书家,好不风雅,又可运作利益输送,财源滚滚。

当书法被从传统的国学土壤中剥离,按照西方学科体系和理论标准来衡量评判的时候,就被割断了“在地性”。表面上看,当下书法家们整天在写汉字,实际上是文化不高的一个群体,他们被抽走了精神内核,是一种可怕的“去中国化”,书法成为了行尸走肉,是很值得悲哀的。偏偏当下的一些书家,爱好轩轾前贤,妄言当今书法已经超越明清,真不知他们底气何来?

再这样下去,书法家们基本上会集体沦落为文化界的“芙蓉姐姐”了。



淋豆芽式的人才培养

当今书法人才的培养,主要是有高校教育、书法协会组织和传统师徒相承三种形式。前两种模式的主要共同点,是出于政绩考量,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人成为所谓的“书法家”,这是典型的急功近利的“淋豆芽”式的人才培养。

红杉、雪松等乔木,高度可达几十米,寿命可达几千年,但在其幼苗阶段,生长缓慢。《庄子》载“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在当下负责培养书法家的人眼里,这些奇木神树肯定不如豆芽,豆芽三天可上市,可以算作政绩,而他们是不会去管豆芽以后能长多高的。百年树人的道理,书法圈很多人都明白,可是很少人真正是按照这个道理去做的。

当下书协认定书法家资格的方式,就是举办展览比赛,选定入展者授予书法家协会会员称号。其结果是,很多人学书法没几年,对古代汉语、中国历史、古典文学、书法史、历代书论、文字学等必须具备的知识知之甚少,仅仅通过参加一两次展览,就可成为书法家。这种文化含量极低的会员资格,就是使书法沦落、书法家斯文扫地,甚至成为笑柄的根本原因。现在从高校到书法协会对于书法人才的培养,以及专家媒体对于书法的主流评论,基本上都是只注重书写技巧,很少真正顾及书家的综合修养。

近几十年来,高校书法专业在技巧复兴方面确实功不可没,但逐渐走向另一个极端,把书法玩成了玄而又玄的技术形式学。书法教授们用西方美术学的一堆堆概念和名词包装涂抹自己,这些事情因为祖先没搞过,自己才是创新。尤其是当书法成为专业之后,更需要这样,书家有意无意的站到“反智主义” (anti-intellectualism) 的地界里,要坚决自觉地区别于其他学科,你玩你的文史哲,我搞我的书法、抄我的书,大家在各自的地盘里作各自的主,当各自的专家,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习惯于用社会分工和学科体系的分化来做挡箭牌,人人都习以为常。文学、历史、哲学专家和书法家们的文化功底和人文素养,彼此都是残缺的,因而彼此都心照不宣,五十步不用笑百步,所以谁也不要评论谁。

我决不反对学习吸收其他文明的精华,但是搞中国书法的人,不读自己的经史子集,对于影响本民族艺术的经典著作一知半解甚至一问三不知,却热衷于读西方艺术著作,喜欢拿别人的只言片语炫耀高深,那就是舍本逐末,是瞎扯胡勒勒。持这种观念的人,在中国当下高校书法专业的教师中不在少数。书法专业设置在美术学院,在几十年前刚开始的时候,是有当时的客观条件的,那时的导师都是饱学的前辈,能带好学生。而现在的美术书法专业,竟然放低文化考试的要求,导致很多学生是因为文化差才来学美术学书法。中国书法和西方艺术其实完全是两个体系,互相之间基本没有关系,书家学不学外语,根本不重要。但是书法研究生、博士生考试,外语摆在重要的地位,却不考古代汉语,真不知教育部的人是用什么思考的。书法博士王客说,自己多年的考博史,就是和外语拼搏的血泪史。种种这样的严重问题,在当今教育体系中积重难返,在短时间内恐怕难以解决。



分与合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自成体系的,传统文人的知识结构是文史哲一体,传统国学者很多都是横亘多领域的专家。王国维先生集史学家、文学家、美学家、考古学家、词学家、金石学家和翻译理论家于一身,生平著述六十多种,批校的古籍逾二百种,在多个学科领域都取得了第一流的成就,成为中国乃至东亚的顶级学术大师。这种学者在当今中国是不可想象的,也不可能培养出来的。

当今中国的学科体系,是近代以来丧失了文化自信和话语权之后,按照西方和前苏联的标准设置的。文学、历史、哲学、艺术等分设为不同专业,互相之间联系不密切。这种学科设置导致传统国学支离破碎,学者人格精神分裂。研究文学的,有人不能释读繁体异体字,有著名学者看不懂古代名人手稿的行草字;搞书法的,很多看不懂古诗文;搞诗词对联的,写不了字。中国文化处于这种状态,对西方学术有什么损失?对于我们自己被肢解的文化,绝非正常状态。

20世纪以来,私塾被当做是落后的象征。20世纪末,中国最后一个私塾因为塾师年事已高,宣布关闭的时候,媒体齐声欢呼。私塾也许教不了学生理科知识,但是能教给学生完整对待传统文化,教会学生做人。很多学校却只会给学生灌输知识,把学生培养成了应试做题机器,还互相沾染了拜金炫富攀比的陋习,唯独难以教学生做人的道理。其实不必要走极端,学校教育和私塾教育本来可以互相补充的。当今高校和民间自发的各种国学班、读经热,可以看做是对国民教育的一种反思和补充。

2002年,汤一介先生提出:“有自己文化传统的国家,而且珍惜自己传统的国家,才是有希望的国家。”在别人的体系标准下发展自己的文化,短时间内也许会有助于双方交流,博得对方的表扬,长时间来说会丧失自身的话语权,进而丧失自我的特性。中国文化必须要有以我为主的自主战略,而不是让自己挤到别人的体系中去,成为别人的分支。

当下中国,尤其是书法圈很多人都认为传统文化体系的分裂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的体系了,但我不这样想。现在逐渐有一些有识之士呼吁,中国艺术应该有自己的体系,应该和国学融合在一起,比如书法应该和国画、古琴,乃至古典文学等在一起,成立单独的中国艺术院。随着近来中国综合国力的迅速提升,在诸多同仁的共同努力下,历经百年沧桑沉沦的传统文化也在日益恢复活力。中国文化在今后几十年内一定会复兴,传统文化各个分支一定会重新融合,一定会恢复自己的体系和话语权。这个时代大势,是一定会发生的。

对于书法家来说,察于未形,而不是昧于既彰,将决定着书法家个人能走得多高,走得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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