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敦腾卷
悲怆帖
我没有家，我只有住所，
我一直在守望你，优雅的合欢树。
不单要说优雅，还要说穷人，
就像肆无忌惮的风，
撕扯稻草人，敲打铁皮屋，掀翻灯盏，
斩断维系平衡的最后一根绳索。
我的体內灌满形形色色的风，
一群穷亲戚，在颈椎肩胛闹暴动。
有人纹身，企图将戾气逼出来，
我宁可忍着痛，也好让野风有一个家......
要么牵手，要么旁若无人地孤独，
虽然我盛年到过东京和罗马，
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聆听柴科夫斯基的悲怆，还是忍不住痛哭。
水来如相见
我从未看见过空的大海
空的湖泊。
我只见过空的玻璃杯。
大白鲨依附于海洋，
粉红色的荷花伫立于湖面。
水手和少年身提一桶无名之水。
在各种容器用过之后，
逝水来到我身边，如亲人相见。
车过木兰湖
九月的沉寂都装在碧波浩荡的湖光山色中
不漏掉一根针，一尾鱼
一只啼鸣的画眉所歌咏的全部事物
我也是被讴歌的一部分
在我的视野和经验之外，暗藏另一套山河
另一个朝代的诗人，也被清风吹拂的树影拍打、抚摸
生者和死者在此相聚，将智慧的预案提交旷野
毎一座山峦都似曾相识，含情脉脉
这分明是时间遭遇了空间，瞬间呈现了永恒
在苦难与壮美的宽阔地带，莺飞草长
生死契合，神秘轮回。一件旧容器，几个新人物
天才至中晩年走向博学
被死亡追赶的人
被死亡追赶的人，敏感高贵
他在自己的慢节奏中
品茗。让己经发生过的事物再发生一遍
让白鹭在南迁途中小憇一会
让短促的美深情地回望天涯路
让匆忙的此生找到纵深感，爱找到依托
确定被死亡追赶上的大致方位
够啦，箫声如此浑厚，风卷起湖面的绸缎
穿着睡袍的火熖在燃烧中耗尽脂肪
拍一下谁的肩，谁就悄然倒下
十一月我们备好水墨和哭泣
我们可以原谅因死亡而不得不毁约的人
白鹭
白鹭从西窗远去多年，
久居闹市的我此生无缘与它谋面，
纯真的爱，有过，得而复失。
穿网眼衫的蝙蝠一代代老去，
先生，一个久违的称呼，
与同时代任何一个人无关。
闲来无事，在闹市养虎，逐豹，驱赶麻雀。
箜篌引
即便我要逞强，决心以卵投石，
也不会出现阻挡的女人，
击缶悲歌，
随后为我跳入湍急的河流。
背后没有枪顶着，
我也不会为谁去打仗。
箜篌垂唇，已然放不出白鹭和鸿鹄，
能够辜负的我全部辜负了。
只留下这残存的躯壳，
穿过亡灵如水的悬河，赴宴。
春水逝
春水一下子涌上前台，打翻灯盏，
以不可知的态势肢解黑暗，
新鲜的花瓣水面只漂泊一晚。
堤岸无声，杨柳传递风语，仿佛在说：
“制造器皿容易，制定规则难。"
我看见年轻一代把自己抵押给银行，
老一辈把余生透支给死亡。
我看见寺庙里人头攒动，
人人信仰，春水瞬间涌起又永逝。
投名状
一不小心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镜中人，我对你七分憎恨，三分怜悯。
我们共具玻璃心脏，玻璃眼球，
玻璃腿一摔便碎，我们走不上手术台，
成为革命或不革命的标本。
你也是入过幕府的人，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蝴蝶之栩栩如生。
万顷碎片，一颗初心。芝麻，开门！
我们的黄昏
其实每一个黄昏都是一枚烧红的鹅卵石，
悬浮在紫红色的天空，不忍掉下来。
唯恐灼伤我们。我们不是我，
我们只是对彼此表达亲热的习惯称呼。
光的任性和消失丝毫不影响黄昏固有的旋律，
风吹拂身体，照样有丝绸蠕动的感觉。
我想对玛丽说声抱歉，玛丽已逝去，
我想对蝴蝶道声珍重，蝴蝶正在飞舞。
兰亭间的雨
当时间细分为绸缎，鱼卵，兰亭间的雨
七孔桥下的蜻蜓可视作美的信物
黃袍加身，鸦片入喉
掏出竹林里的春风，与杨柳漫舞
死亡推开昙花最后一扇门
驾鹤西去，将天空的万花筒作为遗物
传送给我，变换冷兵器时代生殖器的图腾
我从坚冰上苏醒，翻开雪花的统计学
决定与过从甚笃的云雀绝交
挽留彼此的眷恋感
冷寂的月夜我会投奔乌鸦
替距离上锁。
让相对陌生的人矜持，舒服，共同缅怀
兰亭间的雨
何处洞见灵魂？在深居简出的镜中
结交许多另类的动植物，以及它们的滋味
晩餐时不作类比，不触类旁通
一滴雨在玻璃上滚动
究竟与蕉叶上滚动，有什么逻辑上的不同？
吋间。在回顾中，呈现它的重量
蝴蝶，在梦中，完成对时代的再次穿越
成为继琥珀之后，标本馆的新香炉
深夜的巨石压在胸口，才有可能滚向舌尖上的2046
时间将细分为椰子树，含羞草
橫穿河流的白鹭
届时。时间的根茎内还会涌现矫健的火炬手
异域
有一个地方很闲静
面对天空放几把椅子
都空着
让人想起许多往事
从地上的影子来看
有树影婆娑
有阳光照射下来
由此可以判断
这个地方也是属于太阳系的某一个角落
眼前的场景很抽象
抽象得让人难以置信
世界上那些具体事件的名称
有一位来者背对我们坐下
恐怕一时还难以判断
他是一个良民还是暴君
怀人帖
清晨所蕴藏的宁静具有洞穿肉体的力量，
一觉醒来，我在宋朝的早市,
在人头攒动的梵蒂冈。
被鸟鸣翻开，被第一缕茶香灌溉，
经验的闸门失控，昨夜的旧山河换上新衣，
薄雾在塔尖，那巨大的瓶颈弥漫......
鸟过境时
鸟过境时，也没有看我一眼
多像我的悲悯
隔着玻璃，无法传送
而肃静，反复擦试着忍耐力
眼看这个冬天不可避免地注入所有的冬天
那些不辞而别的故人，此刻分属于不同的国度
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房间
鸟过境时，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我必须起身，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鞠一躬
让鸟儿重返那些喧哗的场景，衔领春宴
我必须向那个妇人发出邀请，让她携带满身伤痕和偏执
与陌生人干杯，然后穿过洁白的雪野
深入语言的超市，深入夜的骨鲠
与我同座，这个城市最后一班地铁
鸟过境时，也没过多看我们一眼
空巢
许多名词，从我体内穿过
它们是凤凰，喜鹊，别墅，成群结队的仆人
美与真的现场，匆匆而过的访客
我的残忍是一座丛林
封存着宇庙另一半未曾触摸的体温
最后的佳人，于今夜枯萎
仿佛一切刻骨铭心的生命旅程都没有存在过
活着，是对短暂的虚无的再次确认
树叶继续凋零，剩下嶙峋的傲骨被风折断
而根绕过岩石，紧紧地抓住温润的大地
与玛丽书
玛丽，我一直在优雅地练习死亡，
犹如你在客栈旁若无人地练习弹琴。
每一天都是末日，都是盛大的凯旋日，
神不能死亡，我们是多么幸运！
一同赏雪，沐浴，把一生放进竹蓝里，
品茗，冲浪，随时准备喂进鲸鱼的嘴里。
尝过枇杷就可以死去，剩余的日子，
用于写诗。力争火化时留下一粒舍利子。
寂寞的结构
一个人和他的影子合谋的时候，
寂寞可细分为几个层次：
冰，石头或者钻石。
万家灯火，不取其中一盏，
那些终生为稻梁谋的人，
正穿行在刀锋之上，清风祝福他们。
分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读二十四史，
到中流击水；分出雪夜关门读禁书前的一秒钟，
关心邻居，气候，性工作者，和木星。
真正的寂寞不是流水，而是清泉不肯流入心灵；
正在发生的远远大于我们的经验，
但不包括：“母亲是世上唯一不变的事物”。
替熊猫喷上香水
战争中的恋爱
和平岁月的火灾
献上玫瑰的纤手握有子弹
短短的一部编年史
我们历经身体上的四次变迁
从子弹到棉花从玻璃到香水
英雄的暮年棉花的雨季
香水的兴起玻璃的破碎
我从哈哈镜中发现了祖国
我无意赞美也不打算沉默
狐狸的手插进烈女的私处
我争取做下一代狐狸
我们不再玩猜谜的游戏
因为所有的谜底已经公开
我们不再给任何事情下定义
因为我们在定义之外
我们热衷于吹牛比较黑夜的长短
我们是种植在芝华士中的水稻
我们是天空的罂粟花
我们是骗子的传人艺妓的后代
我们没有资格评论梅花
自残是我们的拿手好戏
我们夜以继日地做爱
周身纹遍几何与动物的图案
让皮肤享受冰与火的轮番进攻
我们是沼泽上的晨曦
鲨鱼的宠儿玻璃上的裂痕
牛奶从破缝中溢出
既然选择了背叛
背叛就不可逆转
乐于听众的角色大进大出两头在外
参入国际大循环
我们唯一的财富是健康
我们唯一的武器是身体
我们唯一的娱乐是摇头
我们唯一的前途是死亡
深度撞击
以超光速追赶彗星
以病毒的繁衍延续生命
我们生而有病病而不愈
我们是大地上最后的探戈和感叹
让舞厅里时髦的黄毛们去做烈士
他们内心的空荡足以装下残忍和死亡
死亡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他们扫射的女人
和他们掌握的无比强捍的生殖力
要求车开得快些
让老弱病殘者下车让黄毛们的制造者下车
留下美丽的动物和智慧的头脑
让打手们接管世界第三者指挥
车会开得快些
扒下将军们的外套
身体的轮廓呈棉花状态
让水暖工穿上乔治·阿玛尼的西装
小偷走进酒店大堂深具贵族风范
从火柴盒里钻出来的生命
只会有一次点燃的机会
我们拥有无数的火柴盒
不必担忧火种的熄灭
淘汰弱者淘汰大米中的黄金
淘汰一切水境交融的可怜虫
替苟延残喘的熊猫喷上香水
在高尚社区的绿地上种上竹子
可见我们的身躯离仁慈的距离
沪上敦腾，本名罗声远，六十年代出生武汉。现居上海。写诗三十年，诗作散见《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等，著有个人诗集《浅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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