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莫敏妮
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长大了的我们，那些曾经听雨歌楼上、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日子并未一去不复返，营营役役，刀剑如梦，才终究是你我的现实。长暑苦夏，硅步难积，紧张不安与焦虑充斥，黯然情绪与愁思堆积，不管怎么说，我们又跋涉到良夜了，就应到了“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古典夜色美时刻。七夕最美的诗句无疑属于北宋秦观的《鹊桥仙》，他天才的灵光一现，另辟蹊径，把一个熟透了的题材写出无人超越的新高度，以“纤云弄巧”起始，盛赞织女的纤纤玉手，能将云彩轻易编织点缀成繁复精美的图案云锦，引出牛郎肩挑箩筐拖儿带女奔天上与织女一年一会的故事，最后以无比豁达的精神解决人类最难题。真正的一箭双雕，既叙述了乞巧节的本质，又突出民间传说的浪漫凄美色彩。
“站在窗口看女工织布，那女工襟边佩一朵花，坐在机杼前，只见织的布如流水，好像她的人是被织出来的，真真的如花美眷，如水流年。”当年一根针能穿过四条线的巧姐姐我，虽然很多传统手艺也不懂，但也是名正言顺的织女，织的不是布匹，是竹篮子，于是比非织女有了更深一层对自身命运的感受。某年乞巧节前夕，就奔去古村落看织女的织布机，想象民间织女们平实的生活，简单的幸福，唧唧复唧唧，她们就这样在织布机前度过漫长的一生。
七夕是民间传统节日，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迷恋很多民间的东西、古典的东西。民间的丰富、灵动而自由；古典的则臻至完美的，难以超越。民间曲艺杂剧，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飘色、社火与龙舟赛无不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而民间的信仰以香火信仰为盛，即孔孟之道的“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其威力可见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民间有“海不扬波”的祈求，为此，我曾专程去南海神庙看那个著名的“海不扬波”牌坊。若生活富足安定，谁甘愿在恶浪滔天的大海上冒险？如今即使是一张贩夫走卒熙熙攘攘的图片，那人间烟火气息也让人怦然心动。往日还有携一点梅香走过市井的飘然，如今尽是向往。
想了解更多民间的东西，诸如民间的坚韧，民间的疾苦，民间的温情，你最好去读一读沈从文，中国的民间虽在忧患之中亦能喜气吉祥呀！人们对“八卦”最津津乐道，可以给自己无聊的生活添加色彩，比如沈从文与张家三姐的那点故事。但真正阅人阅己，应该从作品读起。沈从文的小说作品，没有喧腾热闹，有的却是渗透于始终的悲天悯人。他的散文，荡漾着自然水乡之纯美。散文集总是好的，不迫着你看，可以风吹哪页读哪页，温润如阶前青苔，不显眼，默默陪伴在身旁。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忍不住重读一次沈从文。一位美院老师的话犹在耳畔：“沈从文的书，你一定要看，这家伙写的东西包罗万象，语言很特别。”不久，俺买了沈从文关于花花朵朵、坛坛罐罐等好一些书籍，民国之后无大师，我相信有那么点道理儿。
因水而来的便是民间忧患故事：“满家老二那婆娘，是河里涨大水时捡回来的。”
水上充斥着污浊私情，能写出淳朴的，惟有沈从文了：“耳朵能超然于一切嘈杂以上，听出桅子上人的歌声。”
沈从文的人生感悟，总结得有多深刻，只一句“惟红墙和黄昏，于长久沉默里，看人事倏忽，衰落和兴起。”当看到这句，我们忍不住想说什么，却不得不又沉默。来到汪曾祺的《菰蒲深处》，其中“大淖记事”那古老的故事散发着乡土味，最后“十一子的伤会好么？会。当然会！”我们似乎又看见沈从文《边城》的行文风格，当然，沈从文就是汪曾祺的老师呀！
民间山水有清音，最质朴的歌声一定是从民间来。成书已上二千五百多年的先秦《诗经》里面遍布民歌，就是风雅颂中的“风”，风从民间来，从满园花枝的春光摇荡里自然流露出来，使得我们一代又一代吟唱不缀。后世，从南北朝四时子夜歌，到唐代竹枝歌，无不来自民间。山明水秀的江南，产生旖旎柔语的情歌并不足奇，其情绪和感情都是《诗经》里国风那样的吟唱。唐代刘禹锡的竹枝词创作则直接源自民间，并高于民间。鲁迅曾说过，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歌改成文字，一沾文人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失去生命力，会渐渐消亡。作为民歌的绝大部分竹枝歌恐怕因为文人的插手而早已消亡了，只保留下现在部分表现形式。
民间有壮阔的风景，《诗经》里的民间，稼穑畜牧渔猎建筑，是那样的热闹兴旺开心，更有如何耕地割麦牧牛牧羊筑室上梁。稼穑之艰难，渔猎之劳苦，一餐一粟均来之不易。劳动有如此普遍的精神，人们顶天立地，并不屈伏于神，也就有了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的不屈和顽强。犹记得小时候的夏天，与骤雨比速度，汗流浃背抢收稻谷，你必然知道，脸上被穗尾扫过的那种疼痛，汗水与泪水分不清的那种咸味。当然，单纯的快乐也会如影追随，我们走过许多野月季、黄荆花、桃金娘肆意生长的小路，前人描绘“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反复出现。还有啊，走过小田埂，凉风起，青田上云影动，骤雨来，手提小鞋趟过哗啦啦的小河。人间有味是清欢，喜气与谦逊常在。民间饮食习惯，以花入馔，青梅入酒，一盅两件，三餐四季，或私厨山寮酒肆杂沓之所，村里人的大盘菜，茶棚里的世外光阴，烟火和香火，藿香和紫薇，不管风吹雨打，无论疫情去来，总有忠实的追随者。一碗人间烟火，说易也不易。
中国民间传说脍炙人口，那些天上人间的良缘，其情能撼动山石。白娘子、嫦娥、西王母都是了不起的存在。每年七月到八月漂亮的天空，浮现西王母的歌声，歌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发生在新疆博格达峰天池上的美丽传说，是时空变幻的一个写照，让后世的李商隐，写下“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也不知有没有感动了明代一个诗人，反正一句“白云在天，安得羽翼”就有了先秦遗风。
翻翻敦煌曲子词集，一本民间词集，源于燕乐，燕乐是隋唐的西域音乐。配燕乐的歌词是“曲词”或“曲子词”，或简称“词”。那点点泪痕的思念，那寂寂无言的凄清，隔着千年时空，我们仍然能真实感受到，爱与等待的苦涩以及生活中诸多的无可奈何！我们与古人，其实都同一命运，都本分地承担着人生的各种遗憾和不圆满。里面第一首与我们美人有关的词：“又被美人和枝折，坠金钗。”而一首浣溪沙，有一种疏朗之气：“即问渔翁何所有？一壶清酒一竿风。山月与鸥长作伴，五湖中。”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或者，他日移家湖上住，青山青史各千年。
民间，远离殿堂高台，乃发轫之地，隐忍之地，甚至可说逍遥之地。很多大儒隐退江湖，藏身乡野民间，留下传奇或不朽著作。范蠡与西施泛舟五湖；汤显祖蛰居临川玉茗堂，芦叶蓬舟、菰菜莼羹成四梦；王阳明藏匿山野勤著不缀。这方面的例子俯拾皆是，史书中曾记载明代思想家方以智与众人，编竹泛月，操筏湖上，“荷香吹风，榆影罩雾，少焉树间夜云如霞，皎月如箕”。竹筏萦回于竹柏影中，月时就时避，筏亦时纵时横。一幅洒脱的泛舟旅游图俨然是世说新语里的故事，比如雪夜访戴，夜大雪，眠觉，酌酒，四望皎然……即便是文本层面的描述，或者留白，也让人饶有趣味。民间有白发渔樵江渚上的波澜不惊，有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逸闻奇谈，更有人之生也，忧患俱来的无可奈何，然而，你还记得《浮生六记》中那一对温暖的人儿，他们过得温情有乐趣，平淡而艰苦，布衣饭菜仍可乐终生。很显然，是民间的山山水水哺教育了我们，是民间的世情市井、人情私情壮阔了我们的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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