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缘之
她具有超越自己年龄的成熟，琴键前的茱迪·亚乌拉吉娴静如画，修长的手指云朵般漂浮着，音符完全没有金属质地的锈渍，声波所及之处，全被她的自然之力所统御。
她是如此安静，安静中又带有昂扬的斗志。她为了能完全自主地设想未来的音乐形态而创立自己的唱片厂牌，她集合了李斯特表情、德彪西的手指以及门德尔松的手腕，她身上既散发出法国的浪漫情调，更具备德奥的历史沉淀，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那来自血液里的西班牙阳光和海浪……
她就是钢琴界的秩序女神欧诺弥亚。她右手负责测量，左手负责思考，每一个音符的出现仿佛都带着精确的刻度,将所有观众固定在座位上……
1985年出生，现在的茱迪·亚乌拉吉依然不满30岁，但她的美名在西班牙早已家喻户晓。同样美丽的还有她的容貌。她是海伦那样的美人，尤其是那双灰绿色的深邃眼睛，散发出浓郁的古典气息，整齐洁白的牙齿在笑容的衬托下闪闪发亮。她的美貌同她的音乐一样具有亲和力，始终保持了一种拥抱的姿态，而这不仅仅是因为良好的修养，更出于她天生的善良和单纯。
茱迪·亚乌拉吉最先选择学习的乐器是小提琴，那是在她四岁那年。她的父母都是音乐爱好者，对于拥有深厚音乐传统的欧洲人来说，让孩子从小学习一门乐器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不过小提琴的学习并不顺利，茱迪·亚乌拉吉遇到了一个至少言辞上非常严厉的老师，威胁她说如果琴拉得不好，就要将她的手打断作为惩罚。年幼的亚乌拉吉完全相信了老师的恐吓，尽管她没有奋力将小提琴扔进波涛滚滚的贝壳湾，不过也好歹使劲儿扔下了自家的楼梯。回到家里，屋子里摆放着姐姐学习的钢琴，那么就是它了！
幸运的是，这一回茱迪·亚乌拉吉没有再碰上一个叫喊着要将她的手指敲断的钢琴老师，在这黑白色长方形的音乐世界里，茱迪·亚乌拉吉一开始就显现出超凡的天赋。她五岁开始学琴，八岁就登台演出，11岁举办了自己人生的首场独奏音乐会，这样的速度并不亚于任何一位我们熟知的伟大音乐家。
当然，如此年轻的成功并不意味着茱迪·亚乌拉吉未来的音乐生涯就得以一帆风顺。12岁那年的经历令她终身难忘，那是她和交响乐团的首次合作，而这一天还是亚乌拉吉的生日，你可以想象年轻的钢琴女孩会如何重视这样的一场演出。然而发生的事情令所有人始料不及，在演奏中途，亚乌拉吉忽然忘记了乐谱，以至于她只好中断弹奏，整个管弦乐团自然也跟着她停了下来。接下来我们只需要开动一点点脑筋就可以想象乐团指挥是如何走到钢琴边帮助大脑已经一片空白的亚乌拉吉艰难地寻找音乐的线索，12岁女孩子硕大透明的泪珠是如何噼噼啪啪不停地摔在琴键上，现场观众中那些心软的老人们又如何频频掏出手绢擦拭眼角同情的泪水，而他们还要在最后献出最热烈的掌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与此同时，在后台，大大的生日蛋糕上或许已经用漂亮的彩色奶油写着：“亲爱的茱迪，生日快乐！祝贺你演出成功！”而茱迪的父母正在犹豫是否还要将蛋糕车推上舞台……这故事实在精彩，足以令人每想起一次都面带笑容。
一颗自由的爱艺术的心，注定是极为敏感的。这种敏感不仅会反映在生活中，比如每当住进宾馆，亚乌拉吉都会注意那些极其轻微的声音，空调通风口的沙沙声对她来说是难以容忍的，噪音破坏了她周遭的平衡以及由声音构成的空间，你可以想象她耳朵里随时装着一个噪音过滤网，那些稍微大一些的声音颗粒统统禁止通过。
而亚乌拉吉对音乐的敏感更加显而易见。她极其重视自己演出前的彩排，但和许多钢琴家专注于技术细节的调整不同。对茱迪·亚乌拉吉来说，如何熟悉并融入演出空间更为重要。为此她会要求清空场地，空荡荡的音乐厅内，所有的场灯熄灭，只留一束昏黄的光线打在钢琴上。亚乌拉吉穿着舒适的衣服，看起来甚至有点儿像睡裙，赤脚坐在钢琴前，叮咚的音符如泉水涌出，整个空间被她渲染得池清波碧。她的指法轻快柔软，弹性十足，琴声轻轻敲打音乐厅四周的墙壁，是热情的问候、坦诚的自我介绍和真诚的请求。她的手指越弹越清凉，一曲结束，那些指节握起来像是美玉。
归根结底茱迪·亚乌拉吉是地道的西班牙人。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一旦感到迷惘，她总会重新回到贝壳湾，在30年不变的风景和海风中确认自己的立足点：“这是暂时和现实切断联系，并且重新鼓足勇气的最佳方式。”这令她的音乐散发出地中海灿烂阳光与和煦海风的气息。
走进乐池的茱迪·亚乌拉吉换下自己舒适的睡裙，穿上为此次中国之行特意订做的旗袍式样的长裙，裙摆的淡绿色整好搭配了她眼睛的颜色。她站在钢琴前，轻轻鞠躬，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当第一个音符出现的时候，音乐厅的气氛就发生了转变，音乐像钢丝绳一样穿过地板和台阶，将所有的观众固定在座位上。茱迪·亚乌拉吉将琴凳拉得比一般的钢琴家稍远一些，使她的上半身能够更加贴近琴键。借此，亚乌拉吉做出了在观众和钢琴之间选择后者的声明。她的手指像羽毛般轻盈，充满韧性，音符展现出丰富的层次，尽管音量不大，却具有锋利的锐度，令人窒息。
不过最令人惊讶的还是她对节奏的控制，每一个音符的出现仿佛都带着精确的刻度，你可以感受到音乐的每一处停顿都是计划性的，因此也是哲学性的。她的右手负责测量，左手负责思考，音符最稀疏的部分恰恰是最让她费力雕琢的部分，乐曲变得既空灵又稳重。即使是莫扎特或者《西班牙组曲》这样轻盈的作品依然能够牢牢扣住听众的脉搏，琴声带着整齐光滑的切面，像融化前一秒的黄油隔空传递过来。在历史上，只有那些真正伟大的演奏家才有能力如此驯服、带领、提升观众。
这是茱迪·亚乌拉吉所特有的气质，这是与天赋无关的关于她本质的一种展示。整个夜晚，人格的力量越过台前的脚灯影响观众。哪怕她还没有碰触琴键，但只要她坐在键盘前，人们就能够感觉到空中出现一张自然的、不戏谑的、克制的透明大网。
直到左手弹完最后一个音符，茱迪·亚乌拉吉顺势迅速地扬起手臂，长久地停滞在半空中，全场鸦雀无声，余音在空中的震颤渐渐微弱，直至完全消失。
又过了两秒钟，她轻轻点一下头，允许观众送出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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